一个北京孩子的市井宇宙
王侠
谁说宇宙很远?我说宇宙很近!当然,那是我目光短浅。
在我去延安插队之前,我在家里除了不做饭,其他的买东西的活,基本上都是我的事,打酱油醋,买豆腐,买土豆,买鱼,买肉,买粮食,买红薯,买父母亲喝的茶,买父亲喝的酒,还有他每天必看的北京晚报。小腿噔噔噔的走和跑,去菜市口,去老墙根,去牛街,又爱逛公园,所以对生活充满了希望与热爱,心胸狭窄也变的日益开朗与拓展,这也令我想起来过去的很多很多的故事与事情,也不断完善与接受新的世界新的观点新的科学,题材、素材,扑天盖地,应接不暇,老是有的可写,令不少老师与朋友看到后惊奇不己,说真的是高产!而且文章精彩,而且不是科班大学生!我立即回答:人人都是大学生不是什么好事,更不是全成为大学生就是国际水平了!即使是小学生、中学生也要有实际能力与素质!社会需要真功夫,有没有真功夫,代表着社会是不是真的在前进!
小时候,我的小腿蹬蹬蹬,蹬出了一个北京孩子的市井宇宙,当然是有一叶遮目的嫌疑,造成有点儿鼠目寸光,或者是自我陶醉、自我吹嘘。
但我至今记得酱油瓶碰撞的声音,像一串风铃挂在童年门槛。玻璃瓶里晃荡的液体,颜色深得像傍晚的云,又像父亲沉默的眼睛睿智的思维。我的非常非常勤劳的认真培养我们的母亲把瓶子递给我时,总要重复那句:“别打碎了,一毛五分钱一个瓶呢。”这句话的重量,比瓶子本身还沉。
去菜市口的路上,普通的曾经的老槐树很多,这是这条路上的第一个坐标。夏天它撑开绿伞,阳光从叶缝漏下来,铜钱似的砸在我凉鞋上,还有许多浅绿的肉虫子拉着丝向下落,我管它们叫”吊死鬼"。卖冰棍的车子永远停在树荫下,木箱里棉被裹着奶油雪糕,五分钱一根,红果的三分钱,我常常想买五分钱的,但往往手里只有三分钱。有时,我攥着买其他东西找回来的硬币,总要在心里做一道算术:买雪糕就吃不了糖葫芦,买糖葫芦就攒不够邮票钱。这种甜蜜没有任何好办法的纠结,是七、八岁的我似乎是常要面对如同政治家在世界问题上进退的权衡。
老墙根副食店的豆腐卖的很快,总是要跑着去,慢了不然就买不到了。听说,石磨转动的声音像老人咳嗽,粗粝却充满生命力。老板娘的围裙永远沾着豆渣,她接过长柄勺时会说:“这豆腐是凭票才能买的,没票有钱也不行,”那铜勺在卤水锅里轻轻一划,豆腐脑就像云朵一样的雪白。回家路上要穿过一条长胡同,我总疑心豆腐在偷偷长大,就像我夜里突然长高的脚踝,那个时候我是真傻,许多事情做不好、许多功课都是零分。老墙根菜站那个主任,每次见是我买菜,从来都是只收菜的斤两的钱,而从不往购货本上记,他知道我们家很有名气,也认识我们家的大人。菜站还有个我小学同学,她很早参加了工作,见是我买菜,把我需要的菜放进篮子里,扭头就给别人去称菜,也从来不收钱,弄的我一看见她在卖菜,好几次都拐弯去了菜市口菜市场或西单菜市场去买菜。
大街的肉铺师傅姓马,戴着白帽子切肉时像在完成某种仪式。他把猪肉叫“大肉”,说这个词时眼睛会眯起来,仿佛在说一个秘密。我最爱他切肥瘦相间的五花肉,刀尖挑起肉皮时发出“嘣”的脆响,像琴弦断裂。母亲总让我带话:“马师傅,今天只要三指宽的。”马师傅就用油乎乎的手比划:“三指?要这么肥的?”他的笑声混着生肉味,成为我对“市井”二字的最初注解。
粮店的味道是混杂的:新稻壳的清香,陈粮的霉味,还有老鼠药刺鼻的苦。开票的老李头永远戴着蓝套袖,打算盘时小指高高翘起,像在跳芭蕾。我踮脚把粮本递上去,他翻开的那页永远粘着饭粒——不知谁家孩子用粮本垫过碗。称粮食的台秤是绿色的,铁盘子凹陷处积着往年的面粉,像地图上的积雪。二十斤大米倒进我的布口袋时,发出“沙沙”的响声,像下了一场微型暴雨。
父亲要喝的酒在几个地方都可以买到,有的玻璃瓶上贴着红标签:通州老窖,一块三毛八。这个价位让我肃然起敬,它等于三、四十根冰棍的钱,那个时候我父亲是大院子里众所周知挣工资最高的一个人。售货员用起子开瓶盖时,我总幻想里面会飞出一只鹤。北京晚报要下午四点才送到报摊,我蹲在报摊旁边的地上等待,看卖报的瘸子大爷用红笔在标题上画圈。报纸带着油墨味,像刚睡醒的猫,翻页时会留下黑爪印。那会儿的北京晚报似乎是连篇累牍的连载小说《野火春风斗古城》,好像还有这个名子的电影,内容记不太清了,似乎是有大帅哥王心刚,大美女王晓裳。
红薯是秋天的王。它们堆在粮店外边像一座座小火山,卖薯人用铁铣翻动时,焦皮裂开的“嗤啦”声让人心里发痒。我挑好了匀称的,用网兜装着背回,它们会在回家路上偷偷传递热量,像暖手宝。母亲把红薯埋在灶膛灰烬里,晚饭时掏出来,焦黑的皮一掰开,金黄的内芯冒着糖稀,甜得我们兄妹几个轮流舔手指。
茶是父母亲的诗。张一元茶庄或正兴德的茉莉花茶用黄纸包着,麻绳捆成十字结。售货员阿姨总要多抓一把:“给孩子的妈带个香片。”回家后母亲把茶叶倒进铁皮罐,那“簌簌”声像春蚕啃桑叶。她泡茶时蒸汽会模糊眼镜,镜框上的水珠像哭过的泪,但茶香很快就把厨房变成了五月的花田。
这些日常的碎银几两,在岁月熔炉里铸成了我的宇宙观。买豆腐时学会的等待——卤水点化豆浆需要三分钟,就像成长需要沉淀;割肉时明白的取舍——五花三层才香,生活太精反而寡淡;称粮食时理解的公平——秤砣必须对齐星点,人心也是。小腿噔噔噔跑过了老宣武的每一寸土地,那也是我在悄悄学习丈量世界的维度。
后来我去了延安,黄土高原的风卷走了北京话里的儿化音。但某个清晨,当我在窑洞前用脸盆接雨水时,突然听见远处传来“酱油瓶碰撞的声音”——原来记忆会千里传音。那些买过的柴米油盐,此刻都变成了星座:豆腐脑是猎户座的红巨星,通州老窖是天鹅座的α星,红薯则是人马座的暗星云,它们在我头顶组成新的银河。
后来回京探亲时,沿路连菜市口的老槐树都没了,原来的马路变的很宽很宽,几乎没有一点原来的模样,变的我都一点也不认识了。我又似乎下意识伸手想接母亲递来的瓶子,却只抓到一把风。但当我走进新开的超市,看见电子秤上跳动的数字,突然又听见老李头的算盘声——原来消失的从来只是形式,那些关于重量、温度、气味的记忆,早已在我血液里生根发芽。
如今我写下的每个字,都是当年用一、两毛钱酱油换来的。它们从豆腐脑的蒸汽里升起,从马师傅的刀锋上划过,从粮店的尘土里飞出,最终落在稿纸上,变成比邮票更珍贵的印记。有人说我高产,其实我只是把那个蹬着小跑的孩子,永远留在了纸上——他永远在奔向菜市口、老墙根、校场口、达智桥、下斜街、广安西里的路上,网兜里的红薯会越来越沉,心里却装着越来越亮的星星。
这大概就是市井给我的馈赠:它教会我用千百棵白菜心卷住整个冬天,用酱油瓶丈量银河的直径。当我的文字开始发芽时,那些老去的胡同、消失的叫卖、褪色的粮票,都在字里行间重新活过来——像母亲说的:“别打碎了”,这次我终于没有打碎,而是把几毛几分钱的宇宙,完完整整地递给了看我文章的人们。
由此,由不得说:这个世界十分美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