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走西路红军路:循着父亲的足迹叩问初心
文/陈玉珊
整理完父亲的回忆录《探索·苦难·幸福的历程》,我和爱人决定开启一场“红色自驾游”,重走西路红军长征路,追寻那段波澜壮阔的历史,缅怀父亲及无数先烈的足迹。
2025年4月20日,我们首先抵达湖南韶山,拜谒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故居。那古朴的农舍,承载着一代伟人的童年与梦想,置身其中,仿佛能感受到历史的厚重与沧桑。4月23日,我们来到了“寻访父亲的足迹”第一站——四川省南充市营山县。
盐井村,是父亲的出生地。寻根溯源,我们来到奶奶陈史氏的坟前。跪在那座孤坟前,我心中满是感慨:“我苦命的奶奶啊,在旧社会,您连个正式的名字都没有。嫁到陈家,您被唤作‘陈史氏’,夫亡改嫁后又成了‘刘史氏’。三个儿女分属两个家庭,老大送人改姓余,女儿姓陈,幺儿姓刘。然而,您虽带走了世间的苦难,却留下了无尽的大爱。您的大儿余炳荣,毅然参加红军,跟着共产党闹革命,只为让劳苦大众摆脱压迫,迎来解放!”
第二站是骆市桥。据父亲回忆,1933年10月,红四方面军取得营渠战役胜利后,解放了营山县,并在此成立苏维埃政府 。当时,许多贫苦子弟响应革命号召,踊跃参加红军,而骆市桥便是征兵点之一,桥头那棵斜长的黄桷树,曾见证了无数热血青年的壮志豪情 。
如今,古老的骆市桥依旧屹立。尽管桥面的条石板已被水泥预制板取代,但三座椭圆形的石头桥墩仍默默承受着岁月的重量,坚守着历史的记忆。桥头的黄桷树,虽历经风雨,却依然苍劲挺拔,五根粗壮的枝桠随风摇曳,仿佛还在向当年那1.6万名投身革命的营山儿女招手致意,诉说着往昔的峥嵘岁月。
4月25日,我们前往“红军之乡”巴中市,这里是川陕革命老区的中心,也是无数红军先烈浴血奋战的地方 。我们先参观了仪陇县的朱德故居,纪念堂里,总司令的一段话令我刻骨铭心:“我不算英雄,只是一个在战场上没有被打死的普通士兵,为革命牺牲了的烈士才称得上英雄。”寥寥数语,尽显伟人的谦逊与对先烈的敬重。
随后,我们驱车来到南龛山,瞻仰“川陕苏区将帅碑林”,希望能在这里找到父亲的名字。远远地,崖壁上“平分土地”“红军万岁”八个白色摩岩石刻映入眼帘,繁体楷书苍劲有力,每个字足有五平米见方,仿佛在诉说着当年红军的坚定信念与宏伟抱负,让人不禁为之震撼。
我们怀着沉重的心情,走过红军陵园。在碑林长廊入口,我用手机拍下了大理石廊柱上的一副对联:“红军前辈是你们开天辟地碑林为证;革命后代有我等继往开来祖国放心”,横批“中华魂”。这副对联,是对红军前辈的敬仰,也是革命后代的担当。
来到碑林广场,我们向“川陕苏区红军将士英名纪念碑”深深三鞠躬。这座纪念碑,以红四方面军将士为主,镌刻着包括8万3千位烈士在内的14万多红军的英名 。密密麻麻的名录,每一个名字背后,都是一个鲜活的生命,都是一段可歌可泣的故事。它们连接起来,超过40万字,宛如一部用鲜血和生命书写的军史、革命史,浓缩了红四方面军在大巴山区、嘉陵江畔、雪山草地、河西走廊的战斗岁月。幸运的是,我们在“定居青海省西路红军名录”中,找到了父亲“陈光富”的名字。那一刻,热泪模糊了我的双眼,我轻轻抚摸着温热的碑面,指尖沿着名字的刻痕滑动,心中满是辛酸与温暖。
4月26日,风雨兼程中,我们抵达甘肃会宁。撑着伞,我们登上古城门,仿佛能看到当年红军夺取会宁城时的激烈战斗场面。在“地球上的红飘带”雕塑、红军第一、二、四方面军会师纪念塔前,我们冒雨拍照留念,铭记这一伟大的历史时刻。走进“红军长征胜利纪念馆”,翔实的史料、图片、实物等,生动展现了各路红军长征的光辉历程和红军三大主力胜利会师的英雄史诗,让我们深受教育,倍感珍惜如今的和平岁月。
4月27日,我们来到靖远县,参观“红军渡河战役纪念馆”,瞻仰虎豹口。虎豹口,是红四方面军命运的重要转折点。1936年10月24日夜间,红三十军在军长程世才、政委李先念的率领下,于此处秘密建造船只并强渡黄河,击溃敌人河防部队 。父亲所属的红五军作为后卫,阻击南来之敌,成功掩护红九军和红四方面军总部机关安全转移后,撤至靖远,负责看守船只、监视渡口两岸敌人 。然而,敌人随后分三路扑向靖远县城,红五军不得不放弃虎豹口,于10月30日渡河北上,后接到命令,与红九军、红三十军组成西路军,向河西进攻 。
沿着当年西路军行进的路线,我们前往600公里外的临泽县。沿途经过永登、天祝、古浪等县区,这些地名在父亲的回忆录中屡屡出现。每到一处,我都仿佛能闻到当年战场的硝烟,不禁向爱人讲述起那段悲壮的历史:红九军在古浪城遭到“马家军”的围堵,蒋介石还调空军支援,红军损失惨重,伤亡过半;高台战役中,红五军军长董振堂牺牲,孙玉清临危受命接任军长。西路军在河西走廊转战期间,虽成立了多个“中华苏维埃政府”,但因军事失利,大多被“马家军”血腥剿灭,坚持最长的“中华苏维埃永昌区政府”也仅存在了一个月左右。
行至永昌县境,望着车窗外西路军曾经喋血的沙场,我仿佛看到1万2千多疲惫不堪的西路军将士,在没有后勤支援、弹药严重匮乏的情况下,与12万“马家军”激战20多次,为捍卫河西走廊第一个县级苏维埃政权,坚守了40多天的英勇场景 。那一刻,我们热泪盈眶,无心赶路,遂在张掖市停歇。
4月28日,恰逢星期一,全国博物馆纪念馆闭馆日。我们只好取消参观“梨园口战役纪念馆”的计划,直接前往倪家营子、梨园口两个西路军战斗遗址。驾车沿张肃一级公路往西南行驶半小时,一块大型立体宣传牌映入眼帘:黄色长矛旗杆上,红旗猎猎作响,右侧的红五星由绿色圆圈和空心五角星镶边,红旗前,两颗绿色五角星衬托着“红色倪家营”五个金黄大字。下车拍照,放眼望去,战场遗迹开阔,远处村舍掩映在绿树丛中,田地里村民们劳作的身影,勾勒出一幅恬静、和平的田园风光。然而,若没有这块宣传牌,又有谁能想到,这里曾是西路军浴血奋战、伤亡惨重的兵殇之地?
我们来到梨园村,参观“红色记忆馆”。这座小小的“村级”展馆,却陈列着150余件(册)记录西路军征战历程的红色书籍、马刀、弹夹等实物,每一件都承载着那段艰苦卓绝的历史,令人动容 。得知三公里外有西路红军烈士公墓,我们立刻前往。远远地,一座石山横亘前方,巨型“西路军魂”四个鲜红大字,分“西路”“军魂”两组,屹立在两座山峰之间。一排排青松苍翠挺拔,一棵棵榆树新芽初绽,上百面红旗迎风招展,将广场、纪念碑和公墓环绕其中,庄严肃穆。
梨园口战斗遗址纪念碑,顶端是鲜红的党旗塑像,正面雕刻着“中国工农红军西路军梨园口战斗遗址”红色大字。背面碑文记载着:1937年3月12日凌晨,西路军6000余人从三道柳沟突围后向祁连山转移,行至梨园口时,“马家军”三个骑兵旅、两个步兵团近2万人尾追而至 。为掩护西路军总部进入祁连山区,担任后卫的红九军余部和妇女独立团二营的2000余人,临危不惧,依托山口地形,手持大刀、长矛与敌骑兵展开殊死搏斗 。经过一天多的顽强阻击,红九军政委陈海松等2000多名红军将士壮烈牺牲,用生命诠释了对民族独立和人民解放的坚定信仰 。
我们走上纪念碑后的平台,巨大的圆形烈士公墓展现在眼前。公墓前的铸铁长方鼎,几乎积满了纸灰,鼎前的白色大理石条桌上,摆放着烧饼、蛋糕、香蕉等供品,还有线香和小酥油灯,可见在此之前,已有不少人前来祭奠先烈。爱人也摆上甜饼等供品,我们各执三柱香,点燃后插在香炉里,而后后退三步,默哀,向烈士公墓深深三鞠躬,表达我们最深切的缅怀与敬意。
返回途中,爱人提议捡一块战场遗址的石头,献到父亲坟前,让这次“红色自驾游”更具意义。我下车登上山坡,在一堆顽石中,捡起一块形似脚板的石头,小心翼翼地珍藏起来,仿佛珍藏起一段沉甸甸的历史。
4月29日一大早,我们奔赴高台县。我知晓的“中国工农红军西路军纪念馆”有两座,一座位于西宁市南川的烈士陵园,那里有介绍父亲的“人物专版”和捐赠的革命文物;另一座便在高台烈士陵园内。走进通透式大门,甬道尽头的“血战高台”英雄群雕,栩栩如生地展现了红军将士们的英勇无畏。以红五军、红九军、红三十军命名的“纪念林”,苍松翠柏环绕,营造出清幽肃穆的氛围。
广场上,站满了身着不同校服、列队整齐的学生,原来是共青团张掖市委在“五四青年节”前夕组织的新团员集体入团仪式。我们站在学生方队后面,向刻有“红军西路军烈士永远活在我们心中”鎏金大字的纪念碑行注目礼,心中满是对先烈的敬仰与缅怀。
我们径直走到纪念碑后方的圆形公墓前,墓碑上记载着:这里的遗骨是当年红五军将士血战高台牺牲后,被抛弃在碱泉子沙滩里,于1955年迁来安葬的 。“都是阿爸的战友们啊!”我们心碎无声,泪水悄然滑落,手持金黄色菊花,敬献在公墓前,默哀,深深三鞠躬,告慰先烈的英灵。
走进纪念馆大厅,正面墙上的巨型白色浮雕令人震撼:一位胸前挂着望远镜、佩着手枪的指挥员,右手扶着一位头缠绷带、神态疲惫痛苦的战士,怒视前方,周边的小浮雕则展现了战斗场面,生动地再现了西路军将士的英勇与坚韧。在主浮雕正前方,摆放着复制的2019年8月20日习近平总书记敬献的花篮,红色挽带上“中国工农红军西路军革命先烈永垂不朽”的黄字,熠熠生辉。我们站在花篮旁,请保洁员帮忙拍照,留下这珍贵的瞬间。
步入馆内,聆听着讲解员的讲述,西路军的悲壮历史如画卷般徐徐展开:1937年1月1日,红五军在军长董振堂的率领下攻占高台县城,1月12日,遭到六倍于己的“马家军”包围 。经过九天八夜的殊死战斗,红军弹尽粮绝,军长董振堂、政治部主任杨克明等2000多位将士壮烈殉难 。
在第一展陈室,两幅古铜色浮雕高悬于墙壁,形象地再现了红五军、红九军、红三十军西征的“八大场景”:渡河西征、一条山大捷、古浪激战等,每一个场景都饱含着鲜血与汗水,见证着西路军的悲壮征程。在第二展陈室,两张《革命烈士证明书》让我内心五味杂陈。一张是颁发给董振堂同志的,另一张是给红五军政治部主任杨克明家属的,这两张迟发的证明书,让活着的西路军将士苦等了48年,让死难者家属痛苦了半个世纪 。联想到父亲的遭遇,他先被“马家军”蔑称“赤匪”“共产娃”,“文革”中又被造反派侮辱为“叛徒”“狗腿子”,直到1979年才被政府登记为“西路红军流落人员”,1984年才获得“西路军红军老战士”光荣称号 。然而,正如伟人刘少奇所说:“好在历史是人民写的。”党中央承担了西路军失败的历史责任,给了牺牲的首长和战友们一个公正的交代,父亲也为自己能获得红军老战士的名分而感到光荣 。
再见了,高台!我们永世不忘,红五军有位15岁的卫生员余炳荣,在这里被敌人的马刀砍伤头颅,却勇敢地从死人堆里爬起来,从被俘人群中逃出,从此拿起刀枪,为继承班长陈光述的革命遗志,恢复原姓,改名陈光富,火线加入中国共产党!再见了,高台!我们永远铭记,1937年1月20日,是高台城的祭日,素有“铁流后卫”之称的红四方面军第五军团,在此浴血奋战,军长战死城头,士兵横尸沙场,军旗飘落,却留下了永不磨灭的精神丰碑。我们更会永远牢记习近平总书记的激励:“要讲好党的故事、红军的故事、西路军的故事,让我们广大共产党员不忘初心、牢记使命;让我们广大人民群众深刻认识到红色政权来之不易,新中国来之不易,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来之不易;让我们的青少年从小就烙上红色的印记,把红色基因传承好。”
我们继续向“寻访父亲的足迹”第八站——扁都口前进。扁都口,是祁连山中段的一条沟谷,也是青海东部通往河西走廊的重要出口。在父亲的回忆录中,这里是“鬼门关”:西路红军被俘人员被“马家军”押往西宁,途经扁都口峡,沿途冻死、病死的伤员不计其数;“西安事变”后,父亲和西路军难友们被编入国军新二军补充团工兵营,为运输苏联援助的抗日物资,开赴张掖修建机场,行军至门源大梁时遭遇暴风雪,100多“兵工”严重冻伤,半数命丧扁都口;后来,父亲又与2000多名“兵工”,在刺刀马鞭的威逼下,用血肉之躯打通了“宁张公路”扁都口峡最艰险的路段。
如今,227国道、张汶高速、兰新客运专线,将甘肃张掖“七彩丹霞”、山丹“世界第二大马场”和青海祁连“中国最美的六大草原”等景点连接起来,构成了生态休闲旅游区。我们走的这条路,既是当年父亲和难友们被押解的路线,也是1949年9月王震将军率领中国人民解放军追击“马家军”,解放河西诸域、挺进新疆的路线。再过两个月,这里将游人如织,歌舞升平,一片幸福祥和。
江山如此多娇,生活无比美好。然而,我们深知,哪有什么岁月静好,只不过是有人替我们负重前行。这段“红色自驾游”,让我们更加深刻地感受到了西路红军的英勇无畏和坚韧不拔,也让我们更加珍惜来之不易的和平与幸福。父亲的足迹,将永远铭刻在我们心中,激励着我们不忘初心,继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