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头的稿纸总积着层薄灰,像村西沟老井沿上的苔藓,要等指尖拂过,才露出底下横平竖直的沟壑——那是笔尖划过的痕,深的是重字,浅的是轻描,像岁月在老树上刻下的年轮,藏着没说尽的话。我写这些字时,总想着村南头的老榆树——春末落英时,满地碎白,孩子们踩着玩,大人嫌扫起来费事,只有风知道,那些花瓣落进土里,会悄悄养着年轮。
文字原该是这样的。像田埂上的草,你种下去,它自己就顺着土缝往外钻,不必吆喝,不必攀附。我写过大爷爷的犁,木柄上磨出的包浆比他额头的皱纹还深,犁尖划过的田垄里,藏着他对每粒种子的盼;写过二姥姥的灶台,铁锅沿结的油垢里,藏着八十个春天的烟火,连蒸馍时发面的酸香,都能从字里漫出来;更写过巷尾的瞎眼婆,她总坐在门墩上摸盲文似的摸我写的纸,说“这字暖乎,像晒过太阳的棉絮”。这些字发在群里,像把种子撒进操场,多数落在水泥地上,连个芽都不冒。
四百人的群里,二十个全阅的,像田里挑苗时留下的壮株,稀疏得让人心慌。三四十个掠影而过的,是被风掀翻的苗床边角,沾一下就走。更多的,是石碾子似的沉默,任你喊破嗓子,它自岿然不动。有人说,现在谁还看字?点开视频,声光电全齐了,多省事。是啊,影视是宴席上的红烧肘子,油光锃亮,咬一口满嘴流油;文字是腌菜坛里的芥菜头子,得慢慢嚼,才品得出那点酸里裹着点土腥的厚味,可急着填肚子的人,哪有这耐心。
最让人心里发涩的,是那些“文人相轻”的影子。读书会的群里,大家都揣着自己的稿纸,像护着怀里的鸡蛋,生怕被别人碰碎。你写的,我扫一眼就说“匠气”;我写的,你瞥两句便叹“浅薄”。有人专在字缝里挑刺,“这个比喻老套”“那段叙事拖沓”,仿佛找出破绽就能垫高自己,却忘了前夜自己攥着稿子失眠,只为一句没写透的话。其实谁心里不明白,大家都是在田埂上拾穗的人,不过是想把散落的颗粒归拢起来,却偏要争谁拾的更饱满。更有甚者,连家族里的人都揣着小心——你文章发表了,他不道贺,先琢磨着你是不是比他强了;你得了几句赞,他背地里嘀咕“不过是运气好”。这哪里是文人的狭隘,分明是把文字当成了攀比的秤,忘了笔杆子原是用来丈量人心的。
有回在村里,见着晒谷场上的老石碾,碾盘上的纹路被岁月磨得发亮,像无数文字叠在一起。老人们说,这碾子不挑谷子,好的坏的,它都碾成米;也不看谁推着,有力气的、没力气的,它都转着。文字原该像这碾子,接纳每个用心的人,也滋养每个愿意停下来的灵魂。可现在,多少人把文字当成了敲门砖,敲不开门就扔了;又有多少人把别人的文字当成了绊脚石,见了它就想踢开。
我仍在写。写村口的老井,井水映过多少代人的脸,连打水时绳轳吱呀的响,都能从字里听出来;写墙角的牵牛花,藤子总往有光的地方爬,花瓣上的露珠,能沾湿读字人的指尖;写傍晚的炊烟,在屋顶打个旋,就飘向远方,像把没说尽的话,托给了云。笔尖划过稿纸,偶尔卡壳,墨汁在纸上洇出个小小的疙瘩,像地里没锄净的草籽——带着点生涩的倔,却也是土里长出来的实在。这些字发出去,依旧是石沉大海多,涟漪微澜少。但我记得瞎眼婆的话,她摸过的纸,后来被她压在枕头下,说“夜里能闻见莜麦香”——总有人会在某个深夜,点开那篇小文,像在田埂上捡到一颗饱满的麦穗,轻轻擦去上面的土——那便够了。
就像村东头的老磨坊,机器早取代了石磨,可磨盘还在,风一吹,仿佛还能听见麦粒在石缝里沙沙响。文字或许会被影视的光怪陆离暂时遮住,但那些刻在人心上的字痕,像老磨盘的纹路,总在那里。稿纸上的墨迹干了,边角卷了毛,却在心里洇出更深的痕,连呼吸都带着墨香。只要还有人愿意提笔,愿意低头去读,那点墨香,就不会被时代的风彻底吹散。
毕竟,春天来的时候,最先冒芽的,往往是那些被人遗忘的角落。就像瞎眼婆坟头的草,她坟头的草叶上,总沾着晨露,像她摸过的纸页上没干的墨迹,没人浇水,却比别处的都旺,想来是她还在土里,读着那些没读完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