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北黄土高坡上,神池县义井镇的永祥山村,就像一块老石头,稳稳蹲在山窝窝里。1945年十月初八,王淑贤——村里人都喊她白女子——就在这疙瘩落地了,那哭声脆生生的,跟开春解冻的山泉一个样,仿佛要把战乱年月里积攒的苦水,都化作清亮亮的盼头。
她的老家,原在百里外的原平市同川镇李子树梁。爷爷的爷爷那辈,瞅着同川树多成林,粮却不够塞牙缝;神池这边地广得能跑马,粮食长得旺,就揣着半袋莜麦面,一步一挪逃荒过来。脚底板磨出的血泡破了又结,终于在永祥山的土坡上刨出第一孔窑洞,把他乡的月光,过成了自家的日子。
白女子是家里的头茬苗,身后跟着妹妹弟弟一串儿。打小她就对书本亲,灶门前烧火时,总把娘裁衣服剩下的废纸捡来,在火光里歪歪扭扭描字。她的念书路,是一步一挪踩出来的远。
1953年,脚底板敲着村里小学的土操场,粗布书包磨出了毛边,里头的课本裹着三层补丁,却被她翻得平平整整。放学回家,她一边给弟弟妹妹喂饭,一边把学的字写在炕桌上的灰尘里,弟弟伸手乱抹,她就笑着拍开,再重新写。
1957年,书包甩进了义井完小的院子。每周往返二十里山路,晴天一身土,雨天两脚泥。鞋底子磨穿了,就往里头垫麦秸,麦秸戳得脚生疼,她咬着牙走,心里念着课堂上的算术题,倒不觉得难了。有回下大雨,她把课本裹在棉袄里,自己淋成了落汤鸡,回到家冻得发抖,先摸出课本看有没有湿,娘在灶前给她烤衣服,眼泪掉在灶膛里,滋滋冒白烟。
1959年,她的步子迈得更大,成了全村第一个走进五寨中学堂的闺女。临走那天,娘往她挎包里塞煮鸡蛋,一个一个擦得干干净净,“到了学校别省着,饿了就吃”。她背着包走出老远,回头还看见娘站在土坡上,手搭在额头上望,那袋鸡蛋揣在怀里,走了一路,到学校时还带着娘手心的温度。
1962年,五寨韩家楼窑子头的郝志强成了她的汉子。汉子一穷二白,除了嘴皮子灵活,啥家当没有。穷汉子娶富女子,在窑子头是能耐;富女子嫁穷汉子,在永祥山有人背后嚼舌根。可她牵着他的手走进自家土窑时,眼里的光比煤油灯还亮:“日子是土里刨出来的,不是旁人说出来的。”说是上门女婿,其实俩人就像两粒莜麦种,在永祥山的土里并排发了芽。
日子过着过着,俩小子一个闺女绕膝头。她教娃们认字,郝志强带着娃们下地,土窑里的笑声能把房梁震得嗡嗡响。有回夜里娃们都睡了,郝志强看着她给娃补衣服,叹口气:“跟着我没享过福。”她抬头笑,油灯照着她眼角的细纹:“一家人守在一块儿,就是福。”连墙角结的蛛网,都沾着暖烘烘的烟火气,那是日子越过越扎实的模样。
1964年,白女子当上村里的妇女主任,裤脚沾着泥,心里装着家家户户的事。东家媳妇生娃缺红糖,她揣着自家攒的糖块跑半道;西家老汉病了没人管,她端着熬好的米汤守炕头。1975年开春,村里的广播喇叭天天喊“赤脚医生救死扶伤”,她揣着窝窝头去义井学了半个月医,墙上刷着的“为人民服务”红漆字,跟她心里的火苗一起烧得旺。回来就背起药箱,成了永祥山的赤脚医生。那药箱跟着她,比自家孩子还亲——黑夜里走山路,月亮在头顶照路,她踩着露水去接生,裤腿上的泥点子冻成了冰碴,怀里的药箱却焐得热乎乎;炕头上接娃娃,油灯在旁边瞅着,她攥着产妇汗湿的手说“别怕”,声音抖着,手却稳得像钉在案板上的钉子;田埂上给人瞧病,风在耳边听着她念叨卫生经,给老汉扎针时先在自己胳膊上试,说“我皮糙,经得起”。木药箱上的红十字磨得发亮,里头装的不光是药片针管,还有全村人沉甸甸的信得过,那分量,压得药箱带子在她肩上勒出了一辈子没褪的红痕。
1992年,义井镇搞集中绝育,白女子这赤脚医生,带头领着儿媳妇、闺女上了手术台。这事儿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就像地里拔草,得先刨开根。儿子儿媳犯嘀咕,亲家更是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谁家不是多子多福?你这当娘的咋这么狠心?”白女子不恼,搬着小板凳坐人家炕头,掰开揉碎了讲道理:“你看张家,俩娃养得壮,日子过得像芝麻开花;再看李家,五六个娃饿得面黄肌瘦,锅里常是清水煮野菜。”说到伤心处,她抹了把泪:“我当医生见多了,娃多娘苦,糠菜半年粮的日子,我不想让你们再熬一回。”正说反说,把一家人的心结解开了。23岁的儿媳妇头一个上了手术台,成了义井镇女扎对象里最年轻的一个,下台时攥着白女子的手,眼里的泪混着笑:“妈,你说得对。”
儿媳妇刚下手术台,白女子转身又往闺女家跑。28岁的闺女也在名单上,女婿急得直搓手:“妈,咱再生一个咋就不行?”她拉着闺女、女婿、亲家的手,说得掏心窝子:“政策是好经,咱得念对了。少生一个娃,多添一分福,日子才能过成蜜罐子。”12月4日那天,北风卷着雪沫子,她攥着闺女的手,一步一步走进手术室,闺女的手冰凉,她的手却烫得能焐化冰雪。这事儿一传开,村里人都说:“白女子办事,就像山顶的松树,直来直去,让人服!”可没人知道,那天夜里她给闺女熬小米粥时,灶台上的火苗映着她鬓角新添的白霜。
白女子疼外甥闺女红梅,疼得就像护着心尖上的明珠。红梅3岁时不幸患上小儿麻痹症,父母整日为生计奔波,忙得分身乏术,把孩子送回老娘家时,裹着红梅的小被子上还留着未干的泪痕。从那以后,这个病娃娃便成了老两口心尖尖上的宝贝疙瘩。红梅的姥爷曾是民办教师,白女子则是村里出了名的巧手,针线活儿那叫一绝。
白天,白女子背着药箱走村串户去出诊,翻山越岭、不辞辛劳;夜晚,她就坐在昏黄如豆的油灯下,耐心地教红梅认方块字。她飞针走线时,针脚在布上走得又匀又密,同时手把手教红梅拿针,让红梅的手也练得越来越稳。她给红梅做的布鞋,鞋底被她用粗麻线纳得硬邦邦的,比石头还结实,鞋帮上还绣着栩栩如生的小野花,边绣边念叨:“咱腿不利索,脚底下得扎实些,这鞋就能带着你稳稳当当走路。”教红梅算算术时,她就掰着红梅的小手指头,一颗一颗数着莜麦粒,语重心长地说:“认了字、会算账,将来不管遇到啥难事,自个儿都能撑起一片天。”
有一回,红梅哭着对白女子说:“老娘,我好想站起来呀。”那一刻,白女子的心像被重锤狠狠击中,疼得揪成一团。她紧紧抱着红梅,在炕头坐了整整一夜,黑暗中,她轻轻摸着红梅细瘦无力的腿,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一颗一颗砸在满是补丁的衣襟上,很快洇出好大一片湿痕。
眼见着外孙女一天天长大,老两口却常常在夜深人静时辗转难眠。他们发愁的不是经济负担有多重,也不是红梅爸妈对孩子不上心,而是满心忧虑自己日渐衰老,等哪天不在了,红梅可该如何是好?难道要让孩子一辈子被困在这炕头上,像个没有生气的“面人人”一样吗?再看看红梅那双清澈明亮、满是对未来渴望的眼睛,老两口相互对视,暗暗下定决心:就算拼了自己这把老骨头,也要让红梅活出精彩,拥有属于自己的灿烂人生!
这些年,红梅凭借着白女子悉心传授的剪纸技艺,成了省内知名的民间艺术家,还在县里开了家红火的剪纸工作室。她剪的人物惟妙惟肖,尤其是伟人毛主席的形象,经她巧手剪出后,神态传神、气势恢宏,引得县内县外的人都慕名前来求购。红梅每次跟人说起自己的成就,都会满脸感激、无比自豪地讲:“我这点本事,都是老娘手把手教出来的,没有她,就没有我的今天。”
白女子爱看书,字里行间的道理,她能掰碎了掺进柴米油盐里。老头子识得字也不少,就陪着她看了多半辈子。煤油灯芯爆着火星子的夜里,俩人凑在一张炕桌上,她指着《赤脚医生手册》上的草药图问东问西,他就着光给她念药方子,书页翻动的声音,比窗外的风声还匀净。有回她念错了“黄芪”的“芪”,他笑她“念了半辈子还认错”,她就拧他胳膊,俩人的笑声惊飞了窗台上栖息的麻雀。
去年秋里,老头子被黄土埋了半截,送葬那天白女子没哭,只是把他常穿的蓝布褂子洗得干干净净,叠在炕头。书桌上那本翻得起了毛边的手册还摊在原处,夹在里头的干沙棘果没来得及取——那是前几年她上山抓龙蓿时摘的,红得像颗小太阳,如今皱成了深褐色,摸上去糙得硌手,凑近了闻,还带着点当年的涩味,像极了俩人搭伙过日子的那些年月,苦里藏着咬得动的甜。现在她看书时,总习惯性地往旁边挪挪,仿佛他还坐在那儿,等着听她念错字时的笑声。
从1987年到1998年,白女子连续四届当县人大代表。1987年第一次去县城开会,坐的拖拉机在土路上颠了三个钟头,她怀里揣的纸条被震得卷了边,上面记的“修水渠”三个字却磨得发亮。每次去县城,兜里总揣着一沓纸条,上面记着村民的盼头:“路得修宽点,拖拉机好跑”,“学校的桌子该换换,娃们写字不硌手”,“莜麦能卖个好价,咱腰杆也能挺得直点”。就说修路那事,她跑镇里找干部,蹲在办公室门口等,人家说“再等等”,她就天天去,鞋上的泥蹭在办公室门槛上,积了薄薄一层。有回天下着雪,她在门口等了俩钟头,干部出来时见她头发上结着冰碴,手里还攥着村民画的土路地图,红着眼圈说“嫂子,这路我立马报”。推土机开进村那天,她站在土坡上看着,眼里的泪比推土机扬起的尘土还多——那是多少代人踩着泥水路,盼了一辈子的光景啊。她的名字和永祥山的名字,一起出现在代表名册上,就像永祥山的老石头,经得住风雨,实打实,不掺假。
如今,永祥山的风还在屋檐下打转转,白女子的故事早被院子里的老杏树记在心里。她的腰杆不像年轻时那么直了,背也跟着药箱的弧度弯了些,可站在村口瞅着新修的水泥路,眼睛亮得像当年给人扎针时的手电筒。从逃荒来的根,到在这土坷垃里发光发热,她就像神池坡上的沙棘,根扎得深,果子结得稠,酸里带着甜,苦里藏着香——风刮不倒,霜打不坏,活出了庄稼人最精干的模样。而那棵老杏树每年春天照样开花,花瓣落在她扫院的扫帚上,像给这一辈子的辛劳,撒了把甜丝丝的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