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老爷是我爷爷的叔伯,曾扛过枪。后来枪杆离了手,那双手攥住了面盆,指节上硬茧磨得发亮,揉面时忽然往下沉的力道,像要把什么东西摁进面团里去。他下过田,却更多是做不完的事务事,因为他能,那股子能劲里藏着的硬气,偶尔会在某个瞬间松一下——比如盯着灶膛火苗发怔时,眼里的光忽明忽暗,像落了星子的夜。
家里的灶台用石头垒就,长宽各六十公分,过火灶台石雕着花纹,被烟火熏得发黑,像披了件油亮的黑棉袄。灶膛火苗总爱蹿,舔着锅底“滋滋”响,灶膛里的草木灰,二老爷总用铁铲刮得干干净净,码成方方正正的一小堆。3号铁锅沿结的油垢,一层叠一层,指甲抠上去能划出浅痕,那是七十多个春天熬出来的念想——哪年的山药炖粉条,哪年的莜面打拿糕,都藏在这油光里,蹭一下能沾满手的烟火气。
灶台上的豁口碗摆得齐齐整整。盛盐的粗瓷碗缺了个角,装碱面的陶罐矮墩墩,罐口结着层白霜。二老爷用开水揉莜面,讲究“盆光、手光和面光”,烫得双手直拍灶台石,拍得有板有眼。包浆的推窝石泛了黄,蒸笼里的莜面窝窝码得横平竖直,合笼上灶不足半刻,莜面香就漫出来,墙根的蜘蛛停在网中央。
蒸麸娃馍时最热闹。二老爷往灶膛添柴,柴火“噼啪”响,烟从烟囱钻出去,在天上拉条白绸子。他总念叨老辈的顺口溜:“面要揉到筋,馍要蒸到心,灶火匀匀烧,日子步步稳。”念到“稳”字,脖颈梗一下,像是被什么东西顶了顶。笼屉摞得老高,边缘冒的白汽能烫红手,偏有人爱凑上去,被烫得缩脖子,还咧着嘴笑。馍出锅时往箅子上放,个个圆滚滚,凉透了捏着瓷实,咬一口能尝到太阳的味道。二老爷说,一烂二烂再三烂,面剩下麸娃才有这股子暖乎劲。
灶台下的柴火堆藏着不少秘密。夏天割的杨树枝,秋天搂回的豌豆秸,二老爷最待见带刺的沙棘柴,说这柴“性子烈,能顶事”,添柴时总要用柴刀削得整整齐齐再塞进去。柴火堆里常趴着只老猫,蜷成个毛球,灶膛的热气烘得它眯着眼,偶尔抬抬眼皮,喉咙里“呼噜呼噜”的。
后来二老爷走了,灶台冷了些日子。清晨的露珠子坠在锅沿,太阳出来时化成水,顺着油垢的纹路往下淌,像道没哭完的泪。有风从灶门口钻进去,空落落的响,比别处的风都要沉些。谁经过灶房,脚步会慢一点,手在衣襟上蹭蹭,终究没碰那口锅。
开春时三奶奶来蒸莜面山药饺子,麦香漫出院子时,风正好打西边来,掀得窗纸“沙沙”响。日头爬到墙头上,把老狗的影子拉得老长,它蹲在墙根,忽然抖抖耳朵站起来,一步一步往灶台跟前凑——前爪刚挨到灶台边,尾巴在地上轻轻扫了扫。
如今灶台还在,不常冒烟了。风从灶门口钻进去,“呜呜”地响。我摸着铁锅沿的油垢,忽然明白,那些藏在里头的春天,从来没走。它们变成了莜面香,变成了灶火的暖,变成了我们肚子里的实在劲,在日子里慢慢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