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老爹和老伴进城时,啥都没带,独独牵上了那只羊。那会儿城里少见宠物,这羊便成了院里的稀罕,身后总跟着一串流着鼻涕的娃,像挂了串会跑的红辣椒。羊跟张老爹最亲,天凉时他会把羊牵进灶房门口,往它背上披块旧毡子,羊便用脑袋蹭他的胳膊,像在说谢;他弯腰拔草,它就低头啃他脚边的碎叶;他拄着棍儿往山上挪,它就慢腾腾跟在后头,尾巴甩得像面小旗子。
冬天下了雪,草冻成了玻璃碴,张老爹便天天牵着它往沟里溜。羊身上的毛越长越厚,像穿了件老棉袄;他的腿却溜得越来越沉,走路时膝盖响得像生锈的门合页,裤兜里总揣着去痛片,药瓶子在兜里甩得怦怦响。
“喂这费心劳身的?杀了算了!”张老爹的儿子张强这话像颗火星,落在他儿子小虎的心里便燃了起来。那年小虎刚升初中,放了寒假总瞅着羊不顺眼——觉得它吃家里的粮,占院里的地,它从不跟院里的鸡抢食,见了人也只是抬眼瞅瞅,像揣着心事的老人,这在小虎眼里倒成了傲气,像个占着地方的闲客。
小虎翻出藏在床底的杀羊刀,刀鞘上的铁锈蹭在手上,像沾了层洗不掉的土灰。弟弟小龙被他支使得团团转,搬来小炕桌时差点被桌腿绊倒,活像只跌跌撞撞的小鸭子。他们把羊引到桌边,小虎攥着绳子往羊腿上缠,羊四条腿蹬得欢,像安了弹簧。小龙干脆扑上去按住羊的肚子,小脸憋得通红,活像只扒在西瓜上的小獾。
小虎学着村里屠夫的样子摸羊脖子,那处的皮硬得像块老牛皮。刀子扎下去,只留个白印子。急得他去翻斧子,抡起来就往下砸,像劈一块不肯开窍的硬木头。羊开始叫,声音又尖又颤,像被风扯断的琴弦,颤得人耳朵尖发麻。血顺着桌腿往下淌,在地上积成个红血滩。小虎手心的汗也顺着刀柄往下滴,把木头柄浸得滑溜溜。
好不容易把羊头弄下来,那身子还在抽抽,像条离了水的鱼。小龙不知从哪儿翻出个打气筒,小虎在羊的一条后腿上划个小口,把气嘴塞进去。兄弟俩轮流压气,压得胳膊都酸了,那羊身子慢慢鼓起来,像个被吹胀的猪尿泡,皮绷得发亮,连细毛都根根炸开,活像个圆滚滚的大皮球。那会儿小虎只想着皮绷得紧了好脱皮,哪管羊生前多壮实,死后倒成了他们手里的玩物。
开膛时,小虎用刀划开肚皮,五脏六腑涌出来,热乎气混着腥味儿扑脸,像打翻了酱菜缸。他父亲张强闻讯赶来,看见院里的狼藉,眉头拧成个疙瘩,却没骂他们,只蹲下来翻拣羊内脏,嘴里念叨着“这肝子肥”“那肠子嫩”,眼里的光比灶台上跳动的油星子还亮。他喉结不自觉地滚了滚,伸手摸了摸羊腿上紧实的肉,指腹在皮毛上蹭了蹭,像在掂量一块待价而沽的宝贝。张强老婆从饭店跑回来,手里攥着个盆,让小虎先把羊尾巴割下来,说要做羊油饺子,盆沿沾着的尾巴油滴在地上,像掉了颗白珍珠。她盯着羊腔子直咂嘴,忽然愣了愣——去年羊下崽时,那只小羊后来没活过满月,她还蹲在院角摘过嫩得冒水的苜蓿,掰碎了喂那只哆嗦着站不稳的小家伙。往锅里撒花椒时,她的手顿了顿,多撒了半勺,像要把那点恍惚盖在香味里。
那天院里飘着肉香,张强切肉时刀剁在案板上,咚咚响得像敲鼓;白气裹着香味儿漫出来,勾得全巷的人都往这边瞅,有人隔着墙头喊:"老张家杀羊啦?给咱匀点羊杂碎呗!"小虎和小龙啃着羊骨头上的肉,油顺着嘴角往下流,手指上腻得能粘住苍蝇,连骨头缝里的碎肉都要用指甲抠出来,生怕浪费了一星半点。正嚼得欢,小虎的牙床忽然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麻劲儿顺着牙根往上窜——是块没剔净的碎骨头,尖尖的,像羊临死前没来得及闭上的眼睛。小龙举着沾了血的打气筒,蹲在院角用雪擦了又擦,却总觉得橡胶管里还卡着羊的细毛。
张老爹被儿媳妇强拉着上桌时,筷子在碗沿上顿了三顿,终是没夹那块最肥的羊肉。他路过院心那摊早已发黑的血渍时,总下意识往旁边挪半步,拐杖头在冻土上戳出个小坑,像要把什么东西埋进去。
可夜里躺在炕上,小虎总听见羊在院里咩咩叫,爬起来扒着窗户看,只有月光在地上铺了层白霜,像羊身上掉落的毛。后来张老爹拄着棍儿在院里转,总往羊以前卧的地方瞅,墙根还留着羊蹭痒磨出的浅痕,被雪水浸得发黑,像谁用指甲刻下的印子。他嘴里嘀咕着“草该割了”,老伴端着簸箕从灶房出来,看见他的背影,把刚晒好的干草又倒回了仓里。
小虎才想起,那些被羊啃过的墙角,开春时冒出的绿芽,比别处都要稠,像谁撒了把星星在土里。墙角新冒的绿芽里,混着几株去年的苜蓿,被风一吹,倒向血渍的方向。那些星星般的绿芽,再也等不到羊来啃食了——而他们,却为了一口肉,把会啃出春天的生灵,变成了案板上的零碎。开春时,小虎偷偷往墙角撒了把草籽,风一吹,草籽滚到院心那摊血渍旁,像要把红的染成绿的,却总觉得那芽儿长得不如往年旺。
巷里的娃们再来时,没了羊可追,都耷拉着脑袋,像群泄了气的皮球,连鼻涕都流得没了力气。小虎摸着兜里还没擦净的血渍,把沾血的手往裤腿上蹭了蹭,却越蹭越红。裤腿上还沾着去年冬天没化的雪粒,红与白冻在一块儿,像块化不开的冰。他忽然想起爷爷说过的顺口溜:“羊儿羊儿乖,吃了草儿长能耐,莫学人心贪,一口把你吞进肚肠,连骨头都不吐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