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岭芥菜赛翡翠,杨家坡葱似银簪,数来还是马家洼的旱烟最有魂——那烟叶子一晒,香得能勾住路过的风,天上的云都要多盘桓半响,地下的虫儿也钻出土来闻闻鲜。
这片土地原就不缺故事。早年间辽金时候,北张的银子堆成山,压得地脉都喘粗气;南虞的官帽压弯腰,紫袍玉带映得坡上的石头都发亮;西王的田地连成片,牛铃能从日出响到月落;东冯的人丁旺如星,灶火能把半边天熏得暖烘烘。四大旺户把周遭的土都焐得热乎,那些没花完的金银、朽了的官帽,后来都埋进了神池的土里,倒把沙壤土养得更肥实。岁月流转,马氏带来的旱烟籽落在当年旺户们踩过的坡地上,根须一碰到土里的碎银渣、旧木片,反倒扎得更深,长得更欢,像是把旧日子的热乎气,都酿成了新的烟火香。
这马家洼的烟火气,便从明成化年续得更旺了。那会儿军户马姓和土著冯姓在土堡里安了家,马氏带了旱烟小兰花籽,像撒星星似的撒在圪咀地里。神池的风烈,吹得烟苗腰杆往一边歪,却歪出股韧劲;神池的露重,珠儿挂在叶尖能坠半天,坠得叶子绿得发黑。到了秋天,院里晾着的烟叶子卷着边儿,像老汉抽旱烟时抿起的嘴角,铺展开来又如琥珀色的毯子;风一吹,那股子冲劲儿混着土香,能把隔壁院的狗都引过来扒墙根,鸡窝里的老母鸡也伸长脖子,忘了下蛋的正经事。
打清初起,这旱烟就成了村里的命根子。水洪过后马氏从大马家洼迁来新地,镢头一落先刨烟地,生怕耽误了籽儿醒盹;大小旧庄和冯家洼的冯氏去了宰相洼,怀里揣的除了家当,准有半包烟籽,走一步摸三摸,比护着娃娃还上心。春里下种,得像哄娃娃似的天天瞅着,神池的春霜来得急,夜里听着风声都要爬起来往烟地跑,给苗儿盖层草帘子;夏里打尖,手指得轻,不然烟叶子会闹脾气,长不舒展,像是受了委屈的娃噘着嘴;秋里收割,得选响晴的天,晒得烟筋发脆,烟肉带点儿绵,抓一把揉碎了,能看见细碎的光在烟丝里跳,混着点沙壤土的细粒。
村里的人,不分老少,腰间都别着杆旱烟锅。老汉们的锅子是铜的,用得久了,包浆亮得能照见人,烟杆是沙棘木的,被手摩挲得温润如玉。点烟时香头子被风吹出的火星子,比夏夜的流萤还亮,吧嗒吧嗒抽着,烟锅里的红光忽明忽暗,像揣着个小太阳,皱纹里都淌着暖意;后生们的锅子新崭崭,烟丝却舍得装得满,点着了猛吸一口,呛得直咳嗽,眼泪鼻涕流下来,脸上还带着“咱也会抽”的得意笑;就连婆娘们纳鞋底的空当,也会摸出个小巧的烟锅,点上一撮,烟雾慢悠悠地绕着鬓角的花,把日子熏得有滋有味,针脚里都藏着烟香。
有句顺口溜在神池地界传了多少年:“马家洼的烟,赛过活神仙,一锅解乏困,两锅暖心间,三锅云雾里,忘了愁和烦。”可不是么,开春种地累了,在地头蹲下来,点一锅烟,看烟雾和晨雾缠在一块儿,田埂上的草都显得顺眼了,锄头往地上一戳,像也在等这口烟;冬夜炕头冷了,一家人围坐,烟锅子轮流递着,你一口我一口,把柴米油盐的家常都裹在烟里,说出来也格外暖心,窗棂上的冰花都像是在笑。
魏招才就靠着这烟过日子。他种烟时,手指在烟苗间穿梭比绣花还轻,像是怕碰疼了烟叶子的嫩骨头;挑烟的挑子磨出两道深沟,桦木扁担亮得能照见人影,走村串户时,烟捆上总插着根红布条,风一吹像面小旗子,远远望见,就有人喊“招才的烟来喽”,学堂里的娃娃都要扒着门框瞅。有年冬天下大雪,山那边的李老汉托人捎信要烟,他踩着没膝的雪往山坳里走,烟捆裹在棉袄里焐着,自己冻得嘴唇发紫,送到时烟丝还带着体温,雪水渗进烟捆,混着神池的土气。李老汉捏一撮揉碎,点着了猛吸一口,眯眼咂摸:“嗯,这烟里有咱坡上的沙粒味儿,够劲!”他的烟不用过秤,凭手感一掂就准,人称“烟秤手”,就这么一亩一亩种,一捆一捆卖,竟让这马家洼的烟香,顺着神池的沟沟壑壑,飘遍了全县的角角落落。
这旱烟啊,早不是寻常的庄稼了。它是马家洼的魂,是冯、马两家传下来的念想,是把日子串起来的线,更是神池人攥在手里的光景。风过处,烟田的叶子沙沙响,像是在说:这神池的土,这神池的人,这烟火里的日子,都在这一口烟里呢,浓得化不开,暖得能焐热三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