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连漫记:车行云端的时空回响》
一九八一年乘绿皮火车赴新疆当兵,沿河西走廊途经祁连山时,便留下了难以磨灭的记忆。倏忽四十四年光阴流转,其间虽又途经数次,却始终是乘车远望,未能深入这片山水的肌理。

今年盛夏六月,战友刘赞民新添一辆奔驰座驾,久置家中恐生滞涩,便决意牵出来遛遛——我们一对老战友自驾甘南、青海,最终直抵青海西北的名城:祁连。
走古道祁连返程西安的提议,出自我在青海的友人——省路桥工程公司总经理王永强。他是青海公路建设的奉献者,更是熟稔当地路况的"活地图"。
一大早从茶卡出发,车轮碾过橡皮山的晨雾、黑马河旅游公路的晨光,经海北州刚察的湖岸时,我们特意寻觅了早已被湖水淹没的鸟岛。远山在天际线铺展成青灰色的脊梁,那便是祁连——蒙古语中"天山"的意涵。它横亘在青藏高原与河西走廊之间,以海拔四千米的雪峰为笔,在北纬36度至39度间划下一道雄浑的地理界碑。车窗外,白云与碧水共天一色的景致渐次退去,取而代之的是裸岩与草甸的交错:冰川融水切割出的峡谷里藏着森林的秘境,更高处的冰碛地貌上,还留着远古冰川划过的刻痕。它不仅是地理的屏障,更是历史的锁钥——守住河西走廊的咽喉,让丝绸之路的驼铃得以穿透荒漠,也让中原王朝的目光,一次次望向更辽远的西域。

行至古里,风里忽然飘来金戈铁马的余响。两千一百多年前,扁都口的风掠过十九岁的霍去病,他率轻骑疾驰穿越祁连山谷。史书记载"涉钧耆,济居延,遂臻小月氏,攻祁连山",短短数语背后,是铁骑踏碎匈奴牧歌的决绝。当地人说,风蚀的岩石缝隙里,至今能听见当年战马的嘶鸣。匈奴人失去祁连后,留下"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的悲歌,而悲歌的另一面,是汉家王朝将河西四郡的版图,牢牢钉进了华夏的疆域。如今,蜿蜒千里的公路旁,新栽的油菜花田每到盛夏便铺成金色的海洋,花海里矗立的霍去病雕像,年轻的将军勒马远眺,目光仍如当年般锐利如锋。
两人同行,决策向来果断,从无第三种声音,自然而然形成了即行即停的节奏。赞民体弱者,不擅篮球,又忌惮高原反应,于是上午由他驾车,下午换我执掌方向盘——这成了我们半月行程里无需言说的默契。

山路蜿蜒向上,手机信号时断时续,却在某个转角忽然跳出一句诗:"祁连不断雪峰绵,西行一路少炊烟。"那是林则徐被贬伊犁途经祁连时的感叹,字里行间浸透着边塞的苍凉。更早之前,李白曾写下"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诗中的"天山",说的正是祁连。王维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虽未直写祁连,却道尽了它庇护下的河西风光。这些诗句像散落的路标,指引着后人在山水间辨认历史的褶皱。站在景阳岭垭口,看经幡在风中舒展如浪,忽然懂了古人为何总以祁连为界,划分"关内"与"关外"——这道山,本就是诗与史的分水岭。
海拔升至三千五百米时,车窗外的草甸上出现了红色标识牌,指向"红西路军纪念亭"。1936年冬,西路军正是在祁连山区经历了最惨烈的战斗。那些穿着单衣的战士,在零下三四十度的严寒里与马家军周旋,弹尽粮绝时,便以石头与刺刀相搏。如今纪念亭旁,仍保留着当年战士们藏身的山洞,洞壁上模糊的刻痕,是他们用刺刀刻下的"革命到底"。当地人说,每到下雪天,山坳里会传来整齐的脚步声——那是没走出祁连的战士,还在沿着山脊巡逻。他们的壮举,让祁连的红色记忆,与两千年前的金戈铁马一样厚重。

约摸中午一点,我们穿过此行唯一的隧道,那近十公里的黑暗刚被抛在身后,便见二十多台车歇在道旁的观景停车场。抬头四顾,仿佛瞬间空降在平均海拔三千八百米的雪峰之间。望着仅剩五十公里路程的祁连县,我们在刻着"遇见祁连"的石头旁,拍下这今生难再的合影。学着当年的勇士,手捧积雪就着干粮果腹,而后驱车下山。山涧的冷风裹挟着我们谨慎前行,海拔陡降时,耳鸣如潮声般涌来。后视镜里,阳光渐渐偏离中轴,向西沉落,将祁连的雪峰染成金红色。那道山影虽渐淡,却在更远更高的雪峰顶上愈发清晰——它是霍去病的剑,是李白的月,是西路军的血,是历代英雄笔下的军旅诗,也是新时代迎风转动的风电与向阳而立的光伏板。祁连从未老去,只是把历史的年轮,悄悄刻进每一道山脊、每一条河谷。而我们这些驾车穿行的旅人,不过是顺着它的纹路,触摸了一遍华夏的脉搏。

下午四点,驶入祁连县城。行政中心坐北朝南,正西与西北方,天桥山与卓尔山两大景区如屏而立,裸露的断崖红土地貌在北岸连绵数十公里,形成天然屏障。赞民兄不禁感叹:"这不就是丹霞地貌吗?"政府楼宇在南岸一字排开,占尽"背有靠山"的绝佳风水,文化广场就设在县委县政府门前,金融商贸区环绕四周。夜幕降临,灯火瞬间将城池点亮,现代灯光艺术让远山近景愈发分明,一派繁华景象,不由得让我们为这座古道名城颔首称颂。
次日,告别海拔三千二百多米的祁连县城,一路向东,赶往此行的下一站临夏——去探寻甘南最古老、最繁盛的穆斯林文化。


2025年6月23日—7月7日,与战友刘赞民自驾甘南、青海途经祁连山有感记之。8月5日成文于西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