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旗漫过的村庄
于德宽
晨雾未散,村口老槐树下已聚起人影。七十年代的风掀动着树杈上那面鲜的红旗,翻卷不停。队长的哨子声穿透薄雾,像石子投进池塘,荡开层层涟漪,男人们扛锄下田,女人们拿着镰刀割麦子,放农忙假的小学生们提着小筐跟在后头去拾麦穗。天空蓝得透亮,云像棉花糖悬着,田埂野菊开得泼辣,空气里裹着麦香与泥土的腥甜。
那时候的干部,心系百姓,与群众拧成一股绳。公社党委书记下乡检查生产,骑着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自行车,车后座绑着帆布包,里面装着《红旗》杂志和近日的人民日报。到了队里,先往田埂上一站,望见地头插着的红旗正顺着风势舒展,便卷起袖子跟社员一起种田。休息时带领大伙学习理论,讲大寨改天换地的苦干、实干精神,红旗的影子落在摊开的报纸上,字里行间都透着劲儿。午间到社员家吃派饭,从不搞特权,真是同吃、同住、同劳动。讲农业发展愿景,也会拉家常,关心百姓的衣食住行,没有一点官架子,谁家有啥问题或困难,只要跟他一说立马就想方设法解决,当时解决不了的,笫二天保准给你满意的答复,村里的人都说:“这样的干部,真是咱们的主心骨。”
那时的人们总裹着一股子改天换地的豪情壮志,全村人揣着“大寨精神”的火种,把“幸福不会从天降,社会主义等不来”的调子唱得震天响,田埂上的红旗在风里招展,像一团团跳动的火焰,在田垄、沟渠间照亮一帧帧战天斗地的画卷。
秋日里,庄稼刚入场,男女老少就扛着铁锹、推着独轮车上阵了。田头的红旗似火,迎风飘摆,队长刚给大伙分配完任务,挖渠的号子就穿透了晨雾,社员们就甩开膀子锹起土飞,沟渠在田垄间一寸寸延伸。到秋末时再看,田垄被划成了方方正正的格子,沟渠织成密匝匝的网,站在高处望,像大地铺开了棋盘,只等开春播下希望的种子,这便是旱涝保收的底气。
2.大兵
冬闲从不是歇脚的时候。掀冰起黑土,改土造田的声浪在冻土上撞出了回声,红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锤头凿开厚厚的冰面,裂开的冰碴子溅在棉裤上凝成白霜,人们哈着白气一锹一锹将肥沃的黑土挖出来,装在独轮车里往沙碱地运。车辙在雪地上碾出深深的印子,像给大地系上的鞋带,把奋斗与丰饶紧紧系在一起。就这么一冬又一冬,原来泛着白碱的土地渐渐透出油亮的黑,成了肥沃的丰产田。
“跨黄河,奔长江!”大喇叭里的口号声震得窗纸发颤,田埂上的红旗红得耀眼,标语在红绸上烫金般醒目。“亩产定打千斤粮,坚决打胜台安农业翻身仗!”这话不仅喊在嘴上,更是刻在心里。男人们在田里扬撒农家肥,平整土地。女人们在队里精选良种,连梦里都是金灿灿的麦穗,沉甸甸压弯了腰。那些年的秋与冬,没有闲下来的人,没有冷下来的心。镐头磨秃了,换一把再抡;手冻裂了,抹点猪油接着干。直到有一天,大地实现了田成方,林成网,新渠槐条两侧香的喜人景象。人们站在田埂上,望着方方正正的田、密如蛛网的渠,再唱“幸福不会从天降”时,眼里的光比阳光下的红旗还亮。他们知道,好日子不是等来的,是一镐一锨刨出来的,是一寸一寸种出来的。
人心齐,泰山移。每逢辽河或东风河发洪水,人如潮涌,不请自来。万米长堤上红似火,与浊浪对峙。“人在大堤在,誓与大堤共存亡”的标语在风雨里格外醒目,字字浸着决绝。土筐装得冒尖,肩头压红肿不喊累,水位在涨,也没有堤坝涨的快。
夜风裹雨抽在脸上,驻村干部和村党支部成员不顾个人安危,纷纷跳进齐腰深水里打桩,号子裹着沙粒:“同志们考验我们的时候到了,让我们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誓死保住家园,坚决守住粮田!红旗在堤岸随浪涛的节奏起伏,青年突击队的后生们赤着膊,肩上的扁担压出红印,一趟趟往堤上用草袋装运沙土,有人脚下一滑摔进烂泥,擦把脸又弓身扛起担子。
3.蔷薇
红旗的影子落在妇女们的身上,铁姑娘们攥紧车把,手背青筋微凸,车轱辘碾过堤岸的声响比号子还急。人被雨水浇透,唇紫齿颤仍喊着号子;除坝草时手被割破,泥水一浸钻心地疼,仍攥紧拳头接着薅;灌鼠洞时跪在地上填土,膝盖磨得通红也不歇。
红旗边角扫过肩头,那些割破的手指、磨红的膝盖、干裂的嘴唇,终凝成堤岸般的决心。风吼浪涌间,红旗始终挺立如炬,他们决心坚如磐石,终于让洪水望而却步。堤上红旗狂舞着,抗洪的人们一片欢呼。
记得有一年也是这样雨季,王老五家的土坯房在连日瓢泼暴雨里轰然坍塌。天刚蒙蒙亮,队长的哨子还没在村口响起,李大叔已扛着泥叉站在王老五家门口,身后跟着十几号人,各自拿着工具,前来义务帮忙。
张木匠背着磨得发亮的工具箱也来了,打开箱子时,刨子、凿子在晨光里闪着光;连平时总被打趣“惜力如金”的二柱子,也赶着生产队的马车从窑地回来,车斗里码着整齐的青砖,沾着一路的泥水印。大伙不用谁招呼,自动分了工:年轻力壮的往地基里码砖、堆墙、和泥,女人递砖,传木料,打零工。张木匠蹲在墙角量尺寸,手里的墨斗线一弹,“啪”地在木头上留下一道黑痕。雨还没停,豆大的雨点砸在草帽上噼啪响,可建房工地上的活一刻也没停、那面红旗被插在临时搭起的防雨棚上,雨帘里依旧红得扎眼。
到了晌午,一群人正喊着号子往屋顶抬房梁,忽然有人指着村口喊:“快看!”只见赵家二小子开着手扶拖拉机突突地赶过来了,车斗里装满金灿灿的稻草,赵家媳妇怀里还抱着一捆麻绳。王老五站在刚垒起的新墙根下,望着已做好直挺挺的房梁和垒得齐整的墙体,泪水混着雨水往下淌,嘴里反复念叨:“让我说啥好,让我说啥好……”
4.大海
没人接他的话,大伙争分夺秒在抢进度。等最后一把稻草铺好屋顶,夕阳刚好从云里钻出来,把天空染成金红色。王老五家新搭的烟囱里,升起第一缕带着湿气的烟,那烟在风里打着旋儿,慢悠悠地融入夕阳。
七十年代的田野总裹着油墨香和歌声。劳动间歇,识字的人拿着《人民日报》念社论,旁边插着的红旗被风吹得哗啦作响和着声。当念到立下愚公移山志,敢叫日月换新天时,不知谁先鼓起了掌,接着就像风吹麦浪似的,掌声滚过整个田野。
有时休息的哨声一响,大家就凑在一起合唱《谁不说俺家乡好》等歌曲,连不爱说话的秀才叔,还会来段京剧现代戏。歌声和朗朗笑声在乡间久久回荡。
在那个淳朴的年代,生产队宛如一个紧密相连的大家庭,田垅更串联起每一个社员的心;农活也不单纯是体力的付出,而是饱含着浓浓的情义。雷锋、王杰的精神,如同春雨润物细无声,悄无声息地浸润着这片土地,落在田间的地垄上,也深深扎根在庄稼人的心田之中。
麦收时节,骄阳似火,大地被烤得滚烫。整个生产队的男女老少齐上阵,在一望无际的麦浪中,争分夺秒地抢收麦子。
二柱的媳妇刚生下孩子不久,他既照顾家中的妻儿,又深知农时不等人,在田间和家之间来回奔波,忙得晕头转向。
所以割麦子时总是被其他人远远地甩在后头。心里满是焦虑和无奈,手中的镰刀也越发沉重。队长一直在留意着大家的情况,他看到二柱的窘境,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加快了自己的速度。等割完自己这几垅,转身朝着二柱的垄头走去。
5.渺邈
社员们发现队长的举动后,心领神会,也纷纷效仿。他们一个接一个,在完成自己手头的活后,都悄悄地来到二柱的垅上。二柱正埋头苦干,突然感觉身边的人多了起来,抬头一看,只见队长和其他队员都在帮他割麦子。他的眼眶瞬间湿润了,队长却抹了把汗,笑着说道,你把媳妇和娃照顾好,就是给队里帮忙了。简单的话语,却如同温暖的阳光,驱散了二柱心中的阴霾。
到了秋收分高粱的时候,生产队里又是一番热闹的景象。场院里堆满了粮食,空气中弥漫着丰收的喜悦。分粮时,队长总是格外细心,他会特别留意那些没有壮劳力的家庭,或是只有老人在家的情况。每当这时,他就会安排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帮这些家庭把分得的粮食称好,再分别送到他们家中。
队里的大小事务,就像场院里那厚重的石碾子,外表看起来粗糙质朴,可一旦转动起来,就会带动起全队人齐心合力的劲头。在这里,邻里之间互帮互助早已成为一种习惯,一种无需言说的默契。不管是谁遇到了难处,根本不用扯着嗓子喊人帮忙,其他人就会自然而然地伸出援手。正是因为这份浓浓的人情味,村里人的日子过得热热闹闹,红红火火,每个人的心里都感到无比踏实和温暖 。
那时人们的脸上总是挂着笑,那笑意是从心底漫出来的。这笑里,藏着家家户户热爱集体的本真,裹着每个人听党话、跟党走的热忱,更透着一股人心齐、泰山移的劲儿。就像田埂上那面永不褪色的红旗,在岁月里舒展、飘扬,成了一道永恒的风景。
如今再想起那些日子,总觉得像浸在井水里的西瓜,带着股清冽的甜。不是说那时的日子不苦,穿的是打补丁的衣裳,吃的是掺着野菜的窝窝头,可心是满的,像灌浆的麦穗,沉甸甸地坠着希望。那些一起扛过木头的肩膀,一起喝过井水的搪瓷缸,一起在田野唱过的歌,都成了岁月酿的酒,越陈越香,就像记忆里那面红旗,风里雨里,总在心头猎猎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