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作者:夏夏
☆最近看暑期电影,当看到纪念抗战的影片时,对影片中的抗日英雄无不赞赏。南京沦陷后,“我”在日军司令部当理发师。每天给日本兵剃头时,总听见他们炫耀砍了多少中国人。1939年1月,汉奸们要办新年庆功会。我默默磨快了祖传的剃头斧。宴会那天,军官醉醺醺叫我修面。斧刃落下时,颈椎骨碎裂声格外清脆。染血的斧头滚到汉奸脚下,全场死寂。他们把我拖出去捅了七刀。
那年我二十七岁,叫查子香。
冷,是浸透骨髓的那种。水银柱缩在玻璃管最底下,死也不肯爬上来。我搓了搓手,指肚刮过斧刃,却听到骨头碎裂的闷响。那声音像冰锥,一下下凿着太阳穴。我猛地吸了口气,冰碴子似的空气扎进肺里,才把耳朵里那嗡嗡的鬼声压下去。
“查师傅?”学徒小锁端着铜盆热水进来,盆沿挂着一圈白汽,“宫本少佐那头……还等着呢。”
“嗯。”我喉咙里滚出一个含混的音节,接过盆。热水烫得指骨发红,那点微不足道的暖意,转瞬就被屋子里的寒气吞没了。
南京路,挂着“春来理发馆”的破旧木招牌。前堂亮着惨白的光,宫本少佐那颗半秃的脑袋已经靠在皮椅里,闭着眼,鼾声粗重,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清酒和烟草混合的浊气。他胸前的军服扣子绷得紧紧的,勒出一圈肥肉。那把带鞘的军刀斜靠在椅子腿旁,刀鞘上的金漆在灯光下闪着油腻的光。
我抖开白布围单,轻轻搭在他胸前。布是洗得发硬的粗布,摩擦着军服发出沙沙的响动。剃刀在皮带上反反复复地荡着,嚓…嚓…嚓…单调得像催命的鼓点。
“查师傅,”宫本忽然睁开布满血丝的眼,斜睨着我,舌头有些发硬,“你的刀,够快吗?有我们大日本帝国的军刀快吗?”
我没抬眼,只把剃刀举到灯下,刃口凝成一条冷硬的线。“手艺人,吃饭的家伙,不敢不快。”
“哟西!”他咧开嘴笑了,露出被烟熏黄的牙,“昨天,码头那边,支那苦力不老实…我的刀,就这样……”他肥胖的手笨拙地比划了一个斜劈的动作,“嚓!像切竹子!哈哈哈!”那笑声像夜枭在坟头叫唤,带着一股血腥的甜腻。
旁边的翻译,一个姓王的瘦子,立刻谄媚地凑上来:“太君威武!杀伐果断!”他脸上堆满了笑,每一道褶子都写着下贱。他随即又转向我,压低声音,带着施舍般的得意:“查师傅,过两天大场面,你可得精神点。维新政府的新年庆功宴,就在司令部!请柬可不好弄,我替你讨了一张来。”他从内袋摸出一张硬挺的纸片,猩红的底子,印着俗气的金色花纹,炫耀似的在我眼前晃了晃。
我手上的剃刀稳稳地落在宫本的下巴上,刮掉一层白色的肥皂沫,露出底下青黑色的胡茬根。刀锋贴着皮肉游走,冰冷而稳定。“王翻译费心了。”我说,声音干涩得像枯井里的石头。
“哼,”宫本从鼻子里喷出一股酒气,“支那人,只配给皇军剃头!庆功宴,让他们看看,什么叫王道乐土!”他的眼皮又耷拉下去,鼾声再起。
王翻译的脸凑得更近,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我脸上:“听见没?这是太君抬举!到时候,司令部里头的长官们都在,伺候好了,你这铺子,往后……”他搓着手指,做了个数钱的动作,眼里的贪婪几乎要溢出来。
剃刀刮过宫本松弛的脖颈皮肤,那里突起的血管随着鼾声微微搏动。刀锋悬停了一瞬,冰凉的触感似乎惊扰了他,他喉结滚动了一下,鼾声暂停。我移开刀,换了块热毛巾敷上去。白汽腾腾升起,模糊了王翻译那张令人作呕的谄媚面孔。
“知道了。”我应了一声,声音低得像是自言自语。
王翻译自觉没趣,又讪讪地奉承了宫本几句,这才揣着那张猩红的请柬,掀开厚重的棉门帘出去了。冷风卷着雪花猛地灌进来,吹得悬在梁下的白炽灯泡疯狂摇晃,墙上投下扭曲晃动的影子,像一群挣扎的鬼魅。
前堂终于只剩下宫本沉重的鼾声。我收拾着工具,冰冷的黄铜推子、剪刀、梳子,一件件放进油腻的工具箱。手指触到箱底,那里安静地躺着一把斧子。斧柄是油亮的枣木,常年握持的地方磨得乌黑发亮。斧刃不算宽,但厚实,弧线流畅,靠近斧背的地方,刻着一个模糊的“查”字。它本该是用来劈柴,烧热那一大锅给客人洗头剃面的水。斧刃有些钝了,边缘带着细小的、不易察觉的卷口。
打烊的木板一块块插上门框,最后一丝天光被隔绝在外。后屋灶间,只有炉膛里一点将熄未熄的暗红炭火,勉强映出一点轮廓。
我舀了一瓢冰冷的井水,倒在磨刀石上。水迅速渗入粗糙的石面,留下深色的湿痕。我把斧头横在石上,俯下身,肩背的肌肉绷紧。手臂开始推拉,稳定而有力。
嗤——啦——
嗤——啦——
铁与石摩擦的声响在寂静的灶间单调地回响,压过了屋外呼啸的风声。水混着磨下来的石粉和铁屑,变成浑浊的灰浆,沿着磨刀石淌下来,滴落在脚边的泥地上。
嗤——啦——
每一推,每一拉,都像在刮骨。不是刮这斧头的骨头,是刮我自己的。宫本那比划着砍杀的胖手,王翻译谄媚的笑脸,还有……还有那无数个夜晚钻进耳朵里的、日本兵醉醺醺的狂笑和炫耀:“……那支那女人的脖子,细得很!一刀下去,头就飞了……”“……在燕子矶,排着队用刺刀挑,像串鱼……”
嗤——啦——
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仿佛就在这灶间里回荡。那些狂笑的脸,血红的眼,扭曲着,重叠着,扑到眼前。握着斧柄的手猛地一紧,骨节发出咯咯的轻响。磨石上的动作陡然加重、加快!
嗤啦!嗤啦!嗤啦!
火星在昏暗的光线下迸溅出来,瞬间又熄灭。磨刀石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浑浊的灰浆四溅,溅到我的裤腿上,留下肮脏的斑点。
“师傅?”小锁怯生生的声音从门帘后传来,带着被惊醒的迷糊和恐惧,“您……您磨什么呢?这么大动静……”
动作戛然而止。灶间只剩下我粗重的喘息声,在死寂里显得格外刺耳。斧刃贴在磨石上,冰冷坚硬。我缓缓直起腰,把那斧头举到眼前。借着炉火那一点微弱的光,能看到刃口处渐渐凝聚起的一线冷芒,细、直、亮,像冬日里凝结的冰棱,寒气逼人。卷口消失了,钝角被磨平,只剩下纯粹的、渴血的锋锐。
“劈柴的斧子,钝了。”我的声音哑得厉害,像砂纸磨过木头。
小锁没再吭声,只听到门帘轻轻放下的窸窣声,和蹑手蹑脚退回里屋的脚步声。
我放下斧子,走到墙角那个落满灰尘的小木柜前。打开柜门,里面叠放着一件半旧的靛蓝棉袍,是结婚那年她亲手染的布,一针一线缝的。手指抚过粗硬的棉布,指尖传来一点极其微弱的、仿佛早已消散的暖意。我把棉袍拿出来,抖开。布料有些发硬,靛蓝色也褪得发白,但领口袖口,她细细密密的针脚还在。
我把它紧紧抱在怀里,冰冷的布贴着胸口,那点微乎其微的暖意似乎顺着皮肤渗了进去。头埋进棉袍陈旧的气息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没有她的味道了,只有灰尘和樟脑的苦味。可不知怎的,眼前却晃动着秦淮河浑浊的水面,漂浮的破衣烂衫,还有那根被水泡得发白、缠着几缕枯黑长发的……簪子。那是她的簪子。
那天,我沿着河岸发疯一样地找,从日头当空找到暮色四合。冰冷的河水卷着腥气拍在脚踝上。最后,只在烂泥滩涂里,捡到了那根簪子,上面似乎还沾着一点暗红。
灶膛里的炭火终于完全熄灭了,最后一点红光隐没,黑暗彻底吞噬了小屋。只有手里那把磨得雪亮的斧头,在无边的墨色里,兀自散发着幽冷的微光。
庆功宴前一日,王翻译又来了。他换了一身崭新的绸面皮袍,油头粉面,志得意满,像是要去登基。
“查师傅!明儿个可是大场面!宪兵队谷川大佐、特务机关的山下中佐……那都是跺跺脚南京城要抖三抖的人物!”他唾沫横飞,一屁股坐在理发椅上,颐指气使,“给我拾掇精神点!头发要油光水滑,苍蝇站上去都打滑!胡子刮得一根不剩!让太君们看看,咱们维新政府的人,也有体面!”
我没说话,抖开围布。拿起推子,冰凉的铁齿贴上了他油腻的鬓角。
嗡嗡的电机声响起。推子缓缓上行,黑色的发茬纷纷落下。推过一半,我停了手。
王翻译对着墙上的大镜子左顾右盼,忽然僵住了。镜子里,他左边半个脑袋光溜溜的,泛着青白色头皮,右边却还顶着茂密的黑发,像个被一刀劈歪了的西瓜。
“你……你他妈干什么?!”他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脸色由红转白再转青,指着自己的头,手指气得直哆嗦,“查子香!你瞎了眼了?!”
我放下推子,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镜中扭曲的脸。“手生了。王翻译体面人,担待点。”
“担待?我担待你妈!”他暴跳如雷,抓起桌上的剃刀就要砸过来,又怕划着自己那张金贵的脸,硬生生忍住,只把剃刀狠狠掼在地上,哐当一声脆响。“滚!给我滚出去!你这破店还想不想开了?庆功宴的请柬拿来!你也配去?”
我慢条斯理地解下他脖子上的围布,白布上沾了不少掉落的头发。“请柬,是王翻译您亲自送来的体面。”我从工具箱底层摸出那张猩红的硬纸片,当着他的面,撕拉一声,从中撕开。再撕拉,成了四片。随手一扬,碎片像肮脏的红色雪片,飘落在冰冷的地上。
“你!你……好!好!你有种!”王翻译指着我的鼻子,气得语无伦次,那半黑半白的阴阳头显得格外滑稽可笑。他大概是想扑上来,又忌惮着什么,最终狠狠一跺脚,顶着那可笑的脑袋,裹紧皮袍,狼狈不堪地冲出了门,撞得门框上的铃铛疯狂乱响。
小锁吓得脸色惨白,从里屋探出头:“师……师傅……这下闯大祸了!”
我弯腰,一片一片捡起地上猩红的碎纸片。碎片边缘锋利,割得指腹生疼。把它们拢在掌心,走到屋角的煤炉子旁。炉火正旺,红彤彤的。手一松,碎片落了下去。嗤啦一声轻响,火苗贪婪地卷上来,猩红瞬间焦黑、蜷缩、化为灰烬。一股烧糊的纸味弥漫开。
“祸,早就闯下了。”我看着那点迅速消失的灰烬,低声说。没了这张纸,路,反而通了。
当铺高高的柜台后面,朝奉那张干瘪的脸藏在厚厚的玻璃镜片后,像一尊木雕。他伸出鸡爪般枯瘦的手指,捏起我递过去的靛蓝棉袍,抖开,对着昏暗的光线眯着眼看。
“啧,老土布,靛青都褪了色,袖口磨得起毛……”他拖长了调子,每一个字都带着尖酸的算计,“当多少?”
“一块大洋。”我的声音很平,听不出情绪。
“一块?”朝奉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尖声笑起来,露出黄黑的牙,“破棉袍子,当铺里堆成山!顶多五角!爱当当,不当拿走!”
柜台冰冷的花岗岩台面硌着手肘。我看着那件棉袍,领口袖口细密的针脚在昏暗里几乎看不清。那点残留的、若有似无的暖意,彻底消散了,只剩下当铺里陈腐的灰尘气和死当物品散发的、混合着霉味和廉价脂粉气的怪味。
“当。”我说。
一块冰冷的、边缘有些磨损的“袁大头”被推过柜台,落在掌心,沉甸甸的,带着金属特有的寒意。
傍晚,雪停了,但风更硬,刮在脸上像小刀子。我缩着脖子,沿着湿滑冰冷的街道,拐进夫子庙西边那条窄得仅容两人侧身而过的破巷子。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煤烟、腐烂菜叶和若有似无的鸦片烟混合的怪味。
尽头一间低矮的木板房,门虚掩着。推开,一股浓烈的劣质烟草和汗酸味扑面而来。屋里烟雾缭绕,一盏昏暗的油灯下,几个影子挤在破桌子旁。
“哟,查师傅?”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是码头扛大包的赵瘸子,他一条腿废在去年的轰炸里,“稀客啊!刮风下雪的,有买卖?”
昏暗的光线下,几张模糊的脸转过来,眼神里带着底层挣扎者特有的警惕和麻木。桌上散乱着几枚铜板和一副油腻的骨牌。
我走到桌边,没坐。从怀里掏出那块还带着体温的大洋,轻轻放在油腻的桌面上。银元在昏黄的油灯光下,反射出一点微弱的光。
“买张纸。”我说。
屋里瞬间安静下来,只有劣质烟卷燃烧的滋滋声。赵瘸子浑浊的眼睛盯着那块大洋,又慢慢抬起来,死死盯住我的脸,像是要从我脸上刮下一层皮来。“什么纸?”他声音压得更低,像砂纸摩擦。
“庆功宴的。”我吐出三个字。
油灯的火苗猛地一跳。角落里一个蜷缩的影子似乎动了一下。
赵瘸子枯瘦的手指慢慢伸过来,盖住了那块大洋。冰凉的触感。他盯着我,看了足有半盏茶的功夫,才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查师傅,那地方……进去容易,出来……”他摇摇头,没往下说,意思却再明白不过。
“知道。”我迎着他的目光,脸上没有任何波澜,“纸。”
赵瘸子叹了口气,那叹息沉重得像块石头。他收回手,那块银元消失了。他佝偻着腰,挪到墙角一个破米缸旁,伸手进去摸索了半天,掏出一个用油纸包了好几层的小方块。他走回来,把油纸包放在桌上,推到我面前。纸包不大,方方正正,却像有千钧重。
“拿着吧,”赵瘸子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嘶哑,“替……替那些再也去不了的人……看一眼。”他浑浊的眼里,似乎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又迅速熄灭在麻木里。
我拿起油纸包,没打开看,揣进怀里。那硬挺的触感透过薄薄的棉衣抵着胸口。转身,推开吱呀作响的破门,重新走进刀子般的寒风里。身后,那扇门轻轻合上,隔绝了油灯、烟雾和那些沉重的目光。巷子更黑了,只有怀里的硬纸片,像一个冰冷燃烧的烙印。
民国二十八年,公历一九三九年,一月十日。
天阴沉得像一块巨大的、吸饱了水的脏抹布,沉甸甸地压在南京城头上,随时要坠下来。没有风,雪也停了,空气凝滞得令人窒息,吸进肺里都带着冰渣子。
我早早起来,烧了一大锅热水。水汽弥漫在冰冷的灶间,白茫茫一片。小锁蹲在灶膛前添柴,火光映着他年轻却过早染上忧惧的脸。
“师傅,真要去啊?”他声音发颤。
我没回答,只把热水舀进一个锃亮的黄铜脸盆里。蒸汽袅袅上升。然后,我打开那个油腻沉重的工具箱。黄铜推子、剪刀、牛角梳、几把长短不一的剃刀、毛刷、肥皂……一件件拿出来,在条案上摆开。最后,手探到箱底,握住了那油亮的枣木斧柄。
斧子被取了出来,放在条案最显眼的位置。磨砺后的斧刃,在昏暗的光线下,收敛了昨夜那逼人的寒芒,显得沉静、厚重,像一块沉睡的玄铁,只有刃口那一条笔直的线,凝着致命的冷光。
我解开棉袄的盘扣,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单褂。拿起一块崭新的、厚实的白布围单——这原本是预备给贵客用的,从未启用过。围单抖开,雪白得有些刺眼。我仔细地将它围在自己胸前,带子在颈后系了个死结。围单垂下来,一直盖到膝盖。这纯粹的白,像一个沉默的祭坛。
我拿起剃刀,走到那盆热水前。俯下身,水面映出一张脸,颧骨凸出,眼窝深陷,嘴唇抿成一条没有弧度的直线。胡茬有些长了,在下巴和两腮泛着青黑。剃刀浸入热水,再提起。刀锋贴着皮肤,从鬓角开始,缓慢、稳定地刮下去。皮肤发出极细微的沙沙声。一层层青黑的胡茬随着刀锋落下,掉进浑浊的热水里。下巴、两腮、脖颈……每一寸皮肤都刮得干干净净,露出底下青白的底色,像一块打磨过的石头。
冰冷的刀锋贴着滚动的喉结刮过,带来一丝细微的战栗。我动作不停,直到脸上光洁得没有一丝毛发。
小锁一直看着,眼神里充满了无法理解的恐惧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悲伤。他张了张嘴,似乎想喊什么,最终只是徒劳地闭上,把头深深埋进膝盖里,肩膀微微耸动。
我擦干脸。拿起那把斧子。枣木斧柄早已被手心磨得温润,此刻握在手里,却像握着一块千年寒冰,冰冷的感觉顺着手臂的骨头直往上钻,一直凉到心口,在那里凝成一个坚硬冰冷的核。
斧头很沉。我把它插进后腰特制的厚布带里,用棉袄严严实实地盖住。斧柄坚硬的棱角隔着衣服抵着脊梁骨。
最后,我拿起那把最大的剃刀,也是磨得最快的一把,用一块干净软布包好,放进工具箱的最上层。合上箱盖,铜扣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看好铺子。”我对蜷缩在灶前的小锁说,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
推开理发馆吱呀作响的木门。门外的冷气像一堵墙,猛地撞在脸上。那张冰冷的硬纸片——新的请柬——隔着棉衣贴在胸口。我抬起头,望了一眼铅灰色的、仿佛要塌下来的天,然后迈步,走进了那片凝固的、死寂的寒冷里。棉鞋踩在冻硬了的雪壳上,发出单调而清晰的吱嘎声,一步一步,朝着鼓楼的方向走去。白围单的下摆,在灰暗的天地间,格外刺眼。
日军司令部张灯结彩,透着一股虚张声势的热闹。高大的门楼挂着巨大的、猩红的灯笼,上面贴着金色的“武运长久”字幅,在阴沉的天空下像凝固的血块。两排持枪的日本兵钉子般立在门口,钢盔和刺刀闪着冷硬的光,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每一个走近的人。
请柬递过去,戴着白手套的手翻来覆去地检查,锐利的目光在我脸上、身上、提着的工具箱上来回扫视,像要把人剥开。最终,那士兵鼻子里哼了一声,手一挥。沉重的铁门拉开一条缝,喧嚣的声浪和一股混杂着酒肉、脂粉、烟草的浓烈气味猛地扑了出来,几乎让人窒息。
宴会厅像个巨大的、沸腾的熔炉。水晶吊灯把惨白的光泼洒下来,照得人脸上明晃晃一片。长条餐桌上堆满了鸡鸭鱼肉、各色糕点,银质的餐具反射着刺眼的光。留声机放着咿咿呀呀的日本小调,在鼎沸的人声里显得单薄而怪异。穿和服的日本女人像花蝴蝶一样穿梭,脸上堆着职业化的甜笑。更多的是穿长袍马褂或西装革履的中国面孔,举着酒杯,围着穿黄呢子军服的日本军官们,谄媚的笑声一浪高过一浪,空气里弥漫着令人作呕的甜腻。
“谷川大佐!武运昌隆!武运昌隆啊!”一个胖得像球的汉奸,举着酒杯,几乎要跪下去,脸上肥肉挤成一团。
“山下中佐!这南京的治安,全靠您运筹帷幄!辛苦!辛苦!”另一个瘦高个,点头哈腰,腰弯成了九十度。
我提着工具箱,贴着冰冷的墙壁往里走。白围单在满堂锦绣中显得格格不入,像个突兀闯入的幽灵。那些喧嚣的声浪撞在耳膜上,嗡嗡作响,却一个字也听不清,只觉得胃里一阵阵翻搅。目光扫过那些油腻的笑脸,那些晃动的酒杯,最后落在主桌中央。
一个身材中等、留着小胡子的日本军官坐在上首,正是谷川大佐。他军服笔挺,胸前挂着几枚勋章,正端着酒杯,志得意满地接受着周围潮水般的奉承,脸上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傲慢和熏然的醉意。他旁边坐着的,就是特务机关的山下中佐,鹰钩鼻,薄嘴唇,眼神像毒蛇一样阴冷地扫视着全场。
“喂!剃头的!”一个醉醺醺的声音在我旁边炸响。一个穿着绸衫的汉奸,喷着酒气,指着我,“去!去里面休息室候着!长官们喝高兴了,说不定要醒醒酒,修个面!”他打了个酒嗝,不耐烦地挥手,“别在这儿杵着碍眼!”
我低下头,提着箱子,顺着他指的方向,快步穿过喧嚣的人群,推开一扇厚重的雕花木门,进了侧边的休息室。
门一关,外面的喧闹顿时隔开了一层,变得模糊不清。休息室里灯光柔和许多,壁炉里燃着木柴,发出噼啪的轻响,空气里飘着淡淡的雪茄和高级香水的味道。几张宽大的沙发,暗红色的丝绒面。茶几上摆着水果、洋酒和精致的烟灰缸。这里很安静,只有壁炉的燃烧声和门外隐隐传来的音乐。
我靠墙站着,工具箱放在脚边。时间一点点过去,像钝刀子割肉。壁炉的火光在脸上跳跃,投下晃动的阴影。手心里全是冰凉的汗。后腰那把斧头,沉甸甸地坠着,斧柄坚硬的棱角抵着皮肉,带来一种尖锐的、令人清醒的痛感。每一次心跳,都清晰地感觉到它冰冷的重量。
不知过了多久,厚重的木门被猛地推开,撞在墙上发出闷响。一股更浓烈的酒气和喧嚣涌了进来。
谷川大佐被两个穿和服的女人搀扶着,踉踉跄跄地走了进来。他脸色酡红,眼神迷离,军服领口敞开着,领带歪在一边。山下中佐跟在后面,脸色也有些发红,但眼神依旧锐利如鹰隼,他挥了挥手,示意那两个女人出去。门被轻轻带上,休息室里只剩下我们三人,还有壁炉里木柴燃烧的噼啪声。
谷川重重地把自己摔进最中间那张宽大的沙发里,沙发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仰着头,闭着眼,胸口起伏,喷着浓重的酒气,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着日语。
山下中佐则坐在旁边的单人沙发里,姿态放松了些,但目光却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我,带着审视和一种上位者惯有的冷漠。“你,”他用生硬的中文开口,手指朝我一点,“手艺,好的?”
“混口饭吃。”我微微躬身,声音尽量平稳。
山下没再说话,从怀里掏出一个精致的银烟盒,弹出一支烟,叼在嘴上。咔哒一声,镀金的打火机冒出幽蓝的火苗。他深深吸了一口,烟雾缓缓吐出,在暖色调的灯光下缭绕。他的目光移开,似乎落在那跳跃的炉火上,又似乎什么都没看,只是习惯性地维持着警惕。
机会。
我弯腰,打开脚边的工具箱。铜扣开启的声音在寂静的休息室里显得格外清晰。手指探进去,没有碰那包着软布的大剃刀,而是直接滑向最底层——那冰冷的枣木斧柄。指尖触到那熟悉的油润和坚硬,像握住了命运冰冷的脊椎。
我把它抽了出来。斧刃在壁炉火光和顶灯的交织下,瞬间闪过一道流动的、刺骨的寒芒,快得如同幻觉。
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左手拿起搭在工具箱边沿的白毛巾——那是准备给客人热敷用的——右手紧握斧柄,力量从脚底升起,顺着腰背瞬间灌注到手臂。一步,仅仅一步,身体像绷紧后释放的弓弦,带着一股决绝的、无声的风,扑向沙发里那个毫无防备的身影!
谷川依旧仰着头,闭着眼,醉意朦胧,喉咙暴露无遗。他甚至没有察觉到死神的阴影已经笼罩下来。
山下中佐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他夹着烟的手指猛地一顿,鹰隼般的眼睛骤然转过来,瞳孔在刹那间收缩成针尖大小!他张开了嘴——
太迟了。
斧头带着我全身的重量和三年积压的所有黑暗,划出一道短促、凌厉、没有任何花哨的弧线,撕裂凝滞的空气,发出低沉的呜咽!
噗嗤!
一声沉闷到令人牙酸的钝响,干脆利落,像劈开一段硬木。
斧刃深深地、精准无比地楔进了谷川大佐暴露的脖颈!皮肉、血管、骨头……在那凝聚了无数个磨砺夜晚的锋锐和千钧之力面前,脆弱得像一层纸。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谷川的身体像被电击般剧烈地一弹!那双醉意朦胧的眼睛猛地瞪得滚圆,眼珠子几乎要凸出眼眶,里面充满了无法置信的惊骇和瞬间被剧痛攫取的茫然。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怪异的“嗬”声,像破风箱被强行拉断。鲜血,不是喷溅,而是像压抑已久的泉眼终于找到了出口,嗤——地一声,标出一道浓稠、暗红、带着体温的热流!
温热的液体,几点、几滴,溅在雪白的围单上。像雪地里骤然绽开的红梅,带着生命最后的热度,迅速晕染开一小片刺目的湿痕。
山下中佐的烟掉在了地上。他像一尊被冻结的雕像,僵在沙发里,脸上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一种极致的、无法理解的惊怖。他张着嘴,却像被扼住了喉咙,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死死地、死死地钉在我脸上,瞳孔里映着壁炉跳跃的火光和我毫无表情的脸。
谷川的身体还在神经质地抽搐,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斧头还牢牢地嵌在他的颈椎骨里。
我松开了手。没有再看那抽搐的躯体一眼。目光掠过地上那支还在燃烧的香烟,一点红芒在名贵的地毯上明灭。
转身,一步,两步……朝着休息室紧闭的门走去。脚步异常平稳,踩在厚厚的地毯上,没有发出丝毫声音。白色的围单下摆,沾着几点殷红,随着步伐轻轻晃动。背后,是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是山下中佐终于冲破喉咙、撕心裂肺的、变了调的日语狂吼:“来人——!!!”
沉重的雕花木门被从外面猛地撞开!刺眼的宴会厅灯光汹涌而入。几个端着酒盘的侍者最先出现在门口,脸上还带着谄媚的笑。当他们的目光越过我,落在我身后沙发上那副恐怖的景象时——那嵌入脖颈的斧头,那喷溅的鲜血,那还在抽搐的身体——笑容瞬间冻结、碎裂,变成极致的惊恐和呆滞。手中的银盘叮叮当当砸落在地,酒液和食物泼洒得到处都是。
死寂。如同冰水瞬间灌满了整个空间。
下一秒,女人的尖叫像锐器划破玻璃,猛地撕裂了短暂的凝滞!宴会厅里模糊的喧嚣瞬间变成了炸锅般的混乱!惊呼声、哭喊声、杯盘碎裂声、桌椅碰撞声……汇成一股巨大的声浪,从敞开的大门里汹涌地冲进来!
混乱像瘟疫般蔓延开。我没有回头,径直朝着那扇通向混乱的门走去。白色的围单在混乱的光影和人影中,像一道移动的界碑。
刚踏出休息室的门,踏入宴会厅那片刺眼的光线和鼎沸的混乱中,迎面就是一片刺目的寒光!几个离得最近的日本兵已经反应过来,明晃晃的刺刀带着风声,凶狠地捅了过来!刀尖在惨白的吊灯下闪烁着死亡的光芒。
本能地向侧面一让。冰冷的刀锋贴着肋下的棉袄划过,布料发出撕裂的轻响。但更多的刺刀从侧面、后面刺来!躲无可躲。
噗!噗!噗!
冰冷的金属毫无阻碍地刺穿了棉袄,刺穿了皮肉,深深地扎进身体里。左肩,右肋,后背……尖锐的剧痛瞬间炸开!像几根烧红的铁钎同时捅了进来,搅动着内脏。力量瞬间被抽空,眼前猛地一黑,金星乱冒。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踉跄,几乎扑倒。
更多的士兵嚎叫着扑上来,无数只手粗暴地抓住我的手臂、肩膀、头发,像铁钳一样死死扣住。粗暴的拖拽带来更大的痛苦,伤口被撕扯着,温热的液体顺着冰冷的刀锋和身体汩汩涌出,浸透了棉袄,染红了雪白的围单。
视线在剧痛和眩晕中变得模糊。宴会厅里吊灯刺眼的光晕在摇晃,无数张扭曲的、惊恐的、愤怒的脸孔在晃动,像一场光怪陆离的噩梦。尖叫、怒吼、日语疯狂的呵斥声混杂在一起,震耳欲聋。
身体被拖行着,穿过混乱不堪的宴会厅。昂贵的地毯上留下长长的、断续的暗红色拖痕。目光扫过那些惊慌失措、四散奔逃的身影,扫过那些被打翻在地、汁水横流的珍馐美味……
就在被粗暴地拖出宴会厅那扇巨大拱门的前一瞬,眼角的余光瞥见了墙角堆积如山的“慰问品”。花花绿绿的包装在混乱的光线下格外刺眼:苏州光滑如水的绸缎卷轴,镇江琥珀色的香醋坛子,扬州精致的胭脂水粉盒子……那些熟悉的江南风物,此刻堆在侵略者的巢穴里,像一场荒诞而残酷的祭品。
秦淮河浑浊的水波似乎又在眼前晃动,一根缠着枯黑发丝的簪子在水里沉浮……一个极细微的、模糊的曲调,像从遥远的水底传来,又像是直接响在濒临破碎的意识深处,轻轻的,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温软,哼唱着什么……是《茉莉花》?还是她哄我入睡时的摇篮曲?听不清了。
冰冷的、带着硝烟味的夜风猛地灌了进来,吹在脸上,带来一丝短暂的、尖锐的清醒。紧接着,是更猛烈的拖拽,身体被粗暴地拖下台阶,坚硬的石头棱角狠狠撞击着伤口。
眼前最后的景象,是司令部高墙外那片低垂的、漆黑的夜空,像一口巨大的、冰冷的铁锅,扣在死寂的南京城上。
然后,世界彻底暗了下来。
意识像沉入冰冷粘稠的墨汁,又在剧痛的刺激下被强行拽起一丝浮沫。
身体被拖行在粗糙冰冷的地面上,每一下摩擦都带来火烧火燎的痛楚。伤口里嵌着的刺刀似乎被拔出去了,但新的、更猛烈的冰冷和刺痛正不断降临。
噗!噗!噗!
沉重的、带着风声的捅刺,一次,又一次,狠狠地扎进身体。分不清位置,左腹?右胸?肩膀?每一次刺入,都伴随着骨头碎裂般的闷响和肌肉被撕裂的剧痛。冰冷的铁器穿透皮肉,捣碎内脏,带来一种无法形容的、身体内部被彻底破坏的恐怖感受。温热的液体,带着生命的温度,泉水般涌出,迅速带走所剩无几的力气和体温。
“八嘎!杀了他!”
“捅死他!为谷川阁下报仇!”
愤怒的日语咆哮在头顶炸响,像野兽的嘶吼。
我张着嘴,却吸不进一丝空气,喉咙里全是腥甜的血沫。视线彻底模糊了,只有一片晃动的、昏黄的灯光,大概是司令部院子里的路灯?还有无数双穿着厚重军靴的脚,在眼前混乱地踩踏、移动。
身体被狠狠掼在地上,后脑撞在冰冷的石板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眩晕感更重了。
又一下凶狠的捅刺!这次似乎扎得更深,直透后背,冰冷的刀尖似乎抵到了坚硬的地面。身体被这股力量钉得向上弹了一下,又重重落下。
“嗬……”喉咙里终于挤出一点破碎的音节,带着血沫的咕噜声。
意识开始彻底涣散。剧烈的疼痛感反而变得遥远、麻木。寒冷,无边无际的寒冷,从四肢百骸疯狂地涌向心脏。身体像破败的风箱,每一次微弱的起伏都带着漏风的嘶嘶声。
眼前的昏黄光晕开始旋转、变形,慢慢染上了一层诡异的红,越来越浓,越来越暗……像浸透了血。
在彻底沉入那片冰冷的、永恒的黑暗之前,最后一丝感知捕捉到的,不是疼痛,不是愤怒,而是某种奇异的宁静。
那根缠着枯黑发丝的簪子,在浑浊的秦淮河水里,缓缓地、缓缓地沉了下去,消失在幽暗的水底。
黑暗,温柔地、彻底地覆盖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