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持家记
文/王春英(石家庄)
吾家在河头村,祖母主中馈四十余载。其足纤若菱角,面皎如凝脂,常着皂衣灰衫,尘垢不沾,见者皆叹其洁。
忆昔总角之时,家贫少衾,吾与祖父母共榻,历十余年。妹差两岁,随父母居;二兄则同宿一室。叔父幼父十岁,新婚未久便应征入伍,远赴越南从军,一去六载,杳无归期。婶母非本村人,夫远戍后便归宁母家,唯偶尔来河头村小住。每至,吾便与婶母同眠,灯下听她念及叔父,语间带泪,祖母常于旁劝慰,递一杯热茶,默坐至深夜。因叔父久戍,归乡后方敢育子,故其子女皆晚吾辈一代。骨肉缘迟,实为国舍小家之故也。彼时家中老幼、婶母冷暖,悉赖祖母照拂,吾与祖父母朝夕相伴,情分愈深。
每岁生产队分红,祖母掌钱匣,除家用外,必分一部与母。曾记母抚吾肩笑曰:“小英知否?汝祖母今岁与咱六口之家六十钱!”言毕喜不自胜,彼时六十钱,足令阖家雀跃。
当是时,生产队计工分,祖父、父母三人力耕,养八口之家。祖母持家有度,岁末分红既入匣,铁锁紧扣,分厘皆当紧。一家衣饰,非破不能补,非烂不复新。母有条绒裤,唯逢年节走亲方敢着;祖母之衣,布纹磨透,线脚犹密,十年未尝添寸缕。
然持家不止于省,更在于兴。院西筑猪圈,母猪岁岁产豚,少则七八,多则十余。祖父、父与妹皆属猪,三代相生,家人常谓“猪乃旺家之物”。每售豚,以麻袋缚于独轮车,推八里地至集。一日,忽闻门响如撞,视之,竟一母豚三更而归,循路返家,奇哉!候两集未遇买主,遂留养,此后数年,岁岁产仔,为家添补甚多。所得售钱,或购油盐,或备冬衣,实是家中重项。栏东设鸡埘,春月取卵二十一枚,付老母鸡孵之,廿一日后,雏鸡破壳,啾啾绕母,满院皆生趣。祖母倚门而望,眉峰舒展,谓人曰:“鸡豚满圈,便是丰年。”
庭中蓄鸡九,各有名号:或因其羽色赤褐,曰“丹霞”;性敏捷善啄,曰“疾足”;贪食而憨,曰“饱儿”。凡此种种,皆依其性貌命之,祖母每呼其名,鸡辄应声而至。
又畜羊数头,每售羔,祖母必戚戚然,问买主:“能善饲之乎?”终日系念,若忧远嫁之女。
有狸花猫一,养之十余年。其毛黄黑相间,如披虎纹,性机警而通灵性,夜则卧榻,与主人共衾。后忽走失,举家怅然。然每逾三月,必归视一次,巡堂一周即去。信阳乡俗谓此猫已成精,知顾家宅,闻者莫不称奇。
院有石榴树,老干虬劲。父亲素通文墨,每值结实,必于榴皮题字,或“花好月圆”,或“中秋纳福”,朱笔淋漓,与丹果相映成趣。
院侧“花饼”,叶层叠如叠锦,夏日常茂。花将落时,祖母取鸡蛋,轻敲一小口,倾其蛋液,留空壳。悄悄将壳嵌于花丛,叶叶相掩,竟无缝隙。每对同窗言:“吾家花饼,竟结鸡蛋矣!”诸生闻之,群来围观,近看方觉叶间藏蛋,圆溜可爱,皆惊曰:“竟分不出真假!”风过叶摇,蛋壳隐于碧叶间,恍若真蛋悬枝,吾立旁窃笑,融融其乐。
彼时家计虽简,无华屋美食,然鸡有其名、羊有其念、猫有其情,一花一木皆含巧思,一人一事俱藏温厚。日子如檐下滴泉,虽缓,却叮咚有声;似庭中草木,虽朴,却岁岁向荣。
灶间事最苦,八口之餐,朝暮不辍。米粮短缺,菜蔬偶有腐者,祖母必欲食之,谓“弃之可惜”。兄见之,夺而掷于猪栏,祖母默然拾之,终付猪口,虽心疼而不怨。饭时常言:“我老矣,不事农桑,何配食佳味?”
祖母年七十二,一日忽得脑溢血,前番犹康健如常,转瞬沉疴骤至。三日而逝,举家恸哭,泪浸青衫。至今四十有二载,每念及猪圈鸡埘、灶间烟火,及地震时共守之窝棚,更念叔父戍越年间,祖母慰婶母、祷平安的身影,仍觉祖母立于门内,皂衣灰衫,笑唤吾辈乳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