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手套
那天夜里,大润发超市门前的灯影里,我和爱人对着一盘烤生蚝坐着。炭火的热气混着晚风漫过来,爱人忽然说:"好长时间没吃这个了。"
我往摊头望,摊主的黑手套正在火光里翻涌,指尖沾着的蒜末被火舌舔得发亮。"可不是",我说,"你瞧他那手套,黑得跟浸了墨似的,老板有点拽。"
头回留意这摊子,是春节后的事。那时总绕着走,怕蚝壳里藏着些不干净的东西,宁愿在隔壁摊买份炒饭。直到某天碰着朋友老周,非拉着我,指着架子上正在烤的生蚝,说 "吃不完,真吃不完,你帮着搞几个"。瓷白的蚝肉卧在壳里,蒜泥裹着汁儿颤巍巍的,我就着晚风吃下去,鲜得直咂嘴——只可惜开着车,没能就口冰啤酒,像看戏少了锣鼓,总差着点意思。
过了几日,瘾头勾得紧,拽着爱人再去。她开车,我便揣了瓶冰镇啤酒,塑料瓶上凝着的水珠,在裤兜里洇出片湿痕。"要四个大的。" 爱人嗓门亮,摊主抬眼应了声,黑手套在围裙上蹭了蹭,弯腰从箱底拣蚝。那箱子里的生蚝码得齐整,大的卧如元宝,小的挤成星子,都洗得雪白,壳沿泛着月光似。
等烤蚝的工夫,我盯着他的手。黑手套套得严实,只在撒料时露出半截手腕,腕骨动得灵活,抓把孜然能抖得匀匀的,像撒谷种似的。他烤东西时总偏着头,一缕染过的头发垂在额前,时不时抬胳膊用手背蹭开,黑手套蹭过发丝的模样,倒比城里饭馆的大师傅多几分家常气。
"老板,能提前打电话烤吗,不然难得等?" 我扫码付钱。他正用黑手套的指尖捏起些盐粒,闻言笑了笑,手套指节弯了弯,指向烤架角上的二维码:"手不闲,接不了电话。加微信吧。" 那二维码贴在块铁板上,旁边还粘着片烤焦的韭菜,倒像幅写意画。
后来发微信给他,隔了半晌才回:"在温泉。" 我问是不是歇业了"。“办点事,也歇一下,放松放松。" 这戴黑手套的人,倒会寻自在。
想起头回跟爱人来,也是这样的夜。洗过澡的身子沾着水汽,晚风一吹,黏得像裹了层糖稀。等了一刻钟,不锈钢盘端上来,吸油纸衬着四个生蚝,壳上的泥垢刮得干干净净,蒜泥堆得像座小山,香得人直缩鼻子。
我伸手要拿,指尖刚触着蚝壳就烫得缩回来,摊主正用黑手套掸着炭灰,见了便屈起指节,敲敲蚝壳边缘的尖尖处,又抽了张纸巾往我手里塞——他手套的边上磨出个小洞,露出点皮肉的颜色。
"捏这儿。" 他没多说,声音混着炭火气。我学他的样子捏起蚝壳,爱人也跟着学,蒜香混着蚝肉的汁儿在嘴里漫开,四个下肚,竟觉得不多不少,再添一个倒显累赘了。
这摊子实在小,纯烤生蚝的碳架才一米来长,旁边又支着个两米的烧烤架,这就算得小城烧烤摊里的“豪华版”。冰柜敞着缝,冷气丝丝往外冒,里头的肉串、鱼丸、青菜码得比柜台还齐整,鸡爪蜷着,鸡翅展着,韭菜捆得像小把绿绸子,倒比摊主本人热闹得多。
两位老人在冰柜旁拾掇,老爷子用铁签穿豆角,老太太择韭菜,黑手套偶尔伸过去,帮着把歪了的塑料袋理直,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什么。
我总爱瞅他烤生蚝的样子。黑手套捏着蚝壳转半圈,手腕一扬,调料就撒得匀匀的,不像本地摊主那样攥着料一阵子猛洒。这姿态,倒让我想起从前在南方出差时见的酒店大厨,只是人家戴白手套,他偏戴黑的 —— 是怕沾了炭灰显脏?还是就爱这抹黑?
有回看他往案头摆生蚝,忽然记起个故事:韩国有个姑娘总找不到男朋友,看相的往她鼻尖点了颗瓜子壳灰,她便描了颗痣,竟引得好多年轻人瞩目。人活着,总得有点记号才好认,他这黑手套,大约就是自己的记号吧。我只在心里一阵子笑。
"大的还是小的?" 他问,黑手套正捏着个大生蚝往炭上搁。
"两个大的。" 我递过盘子,见他掀开手套口的一条边,手里还沾着白盐,簌簌落在烤架上,像撒了把碎星子。
昨日开车经过,远远就看见那团烟火。黑手套在蚝壳间翻飞,蒜香顺着车窗缝钻进来,爱人说:"要不停车吃几个?" 我点头,她把车泊在树影里,我拎着啤酒走过去。
她开车,我喝酒。其实夏夜的乐子,有时就是这么简单。(张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