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穗里的童年
覃庆先
稻穗又黄了,把田野铺成一片金。
站在田埂上看着这满眼的丰收,那些埋在童年夏天里的记忆,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清晨的露水还挂在稻叶上时,村口的晒谷场已经飘起炊烟。我揣着搪瓷碗蹲在田埂上,看父亲把镰刀在磨石上蹭出细碎的火星,母亲正往竹篮里码着饭团,糯米混着绿豆的香气漫过整片稻田。这是属于夏日的神曲,也是刻在我们80后记忆里最鲜活的底色。
镰刀在晨光里晃出冷白的光,父亲往掌心啐口唾沫,攥住刀柄往稻丛里一沉,银亮的刃口便像游鱼般没入金黄的波浪。稻穗饱满得能挤出白浆,沉甸甸地压弯了秸秆,被割断的刹那发出 “咔” 的轻响,紧接着是簌簌的坠落声,一蓬蓬稻穗整齐地伏在泥地上,像给田垄盖上了层金毯子。
我踩着木屐跟在后面,手里那把父亲特制的小镰刀才及膝盖高。学着大人的样子弓腰,左手拢住稻秆,右手镰刀往根须处用力,却总被滑溜的稻秆挣脱,要么就是割得太深带起一大块泥。
母亲直起腰时围裙都湿透了,鬓角的碎发粘在汗津津的额头上,她过来捏捏我的后颈:“小祖宗,去把割好的稻子捆成把。” 说着丢给我一根浸过水的稻草绳 —— 这绳子得在嘴里抿湿了才好打结,带着股清涩的草味。
捆稻子是门学问。父亲捆的稻把方方正正,竖在田埂边能码成齐腰高的垛,风都吹不倒;我捆的却软趴趴瘫在地上,母亲见了总笑:“你这哪是捆稻子,是给田鼠搭窝呢。”
正午的日头晒得泥地发烫时,晒谷场就热闹起来了。父亲牵着老黄牛往场中央走,牛鼻子里喷出的白气混着稻秆的清香。那块磨得油光锃亮的青石磙子足有半人高,被粗麻绳系在牛轭上,父亲把成捆的稻穗铺成厚厚的一层,拍着牛背说声 “走”,老黄牛便迈着沉稳的步子绕圈,石磙子在稻穗上碾出 “咯吱咯吱” 的声响,像在嚼着满地的金子。
我最爱跟在石磙子后面跑,看金黄的谷粒慢慢地蹦出来,混着细碎的稻草末子铺成金毯。牛蹄子踏过谷堆时,会溅起一串谷粒,落在我的脚面上,痒痒的。父亲时不时会停下牛,用木叉把底下的稻穗翻上来,那些被压得扁扁的稻秆经风一吹,露出底下更厚实的谷粒,他脸上沾着草屑,笑起来眼角的皱纹里都藏着阳光。
最盼着午后歇晌。母亲从竹篮里掏出瓦罐,酸笋炒豆角的香味混着新蒸的米饭飘过来。我们坐在榕树下的石碾上,看父亲用粗瓷大碗舀井水喝,喉结滚动的声响比蝉鸣还响。老黄牛趴在树荫里反刍,石磙子还在晒谷场中央躺着,沾着的谷粒在阳光下闪闪烁烁,像谁撒了把碎银子。
午后日头最烈的时候,大人们会歇在榕树下的竹榻上。这时稻田里的知了正唱得欢,我和伙伴们便揣着玻璃瓶出发。找根长竹竿,在顶端缠上黏黏的蜘蛛网,循着声儿往树干上一粘,知了便扑腾着翅膀成了俘虏。玻璃瓶里装着三五只,它们振翅的声音能吵得人睡不着觉,却让每个午后都充满了野趣。
傍晚的水田是抓泥鳅的好地方。收完稻子的田里还积着水,赤脚踩在软乎乎的泥里,能感觉到泥鳅从脚边滑过的凉意。弟弟提着小水桶跟在我身后,我弯着腰,手指在泥里摸索一阵,就能拎起一条滑溜溜的泥鳅。有时运气好,还能摸到巴掌大的田螺,回家让母亲炒成香辣味的,能下两大碗饭。
月亮爬上来时,晒谷场的热闹慢慢沉了下去。大人们坐在竹椅上摇着蒲扇,说着今年的收成。孩子们则围在谷堆旁玩 “藏猫猫”,谷粒钻进衣领里痒痒的,却舍不得离开这带着阳光味道的谷堆。偶尔有萤火虫从稻田间飞来,像提着小灯笼的精灵,照亮我们沾满泥点的笑脸。
时隔二三十年, 如今再回故乡,收割机早已取代了镰刀,晒谷场也改成了水泥地。可每当夏风吹过稻田,我总会想起那握着镰刀的清晨,那装满知了的玻璃瓶,还有泥田里泥鳅滑过指尖的凉意。那些和稻谷一起成长的日子,像一粒粒饱满的稻穗,在记忆里沉甸甸地挂着,永远带着阳光和泥土的芬芳。
作者:覃庆先
网络美文作者,喜欢执一支素笔,将人生的细碎光阴,细细地晕染在字里行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