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风暮露
文/罗兆熊
火车钻进隧道时,方圆下意识地攥紧了袖口。黑暗漫进来的瞬间,她仿佛又看到了十年前那个傍晚,范远站在厂门口的梧桐树下,白衬衫被风吹得鼓起来,像只欲飞的鸟。
那时他们刚从大学毕业,分配到这家国营工厂做技术员。方圆记得第一次在车间见到范远,他正蹲在地上看图纸,阳光透过高窗落在他浓密的头发上,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她抱着一摞报表经过,他抬头笑了笑,露出整齐的白牙,“新来的?我是范远。” 那笑容干净得晃眼,像初春融化的雪水,瞬间浸润了她初入职场的局促。
他们的工位隔着三张桌子,中间是嘈杂的机器声和同事们的谈笑声。方圆总在画图的间隙,偷偷抬眼望他。看他皱眉思考时,笔尖无意识地在纸上戳出的小点;看他和老师傅讨论时,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看他偶尔望向窗外时,目光里一闪而过的悠远,仿佛灵魂短暂地抽离了这满是油污和金属气味的车间。范远似乎也总在不经意间看向她。有次她低头写着什么,笔尖突然没了墨水,正窘迫地甩着笔杆,脸颊微热,一支半旧的英雄牌钢笔轻轻放在了她桌上。抬头,正对上范远带着笑意的眼睛,“先用我的。” 那支笔握在手里,残留着他掌心的温度,让她一上午都心神不宁。喜欢古典文学的她,耳边响起了秦观的《鹊桥仙》“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她觉得命运太眷顾自己了。
他们的交往总是含蓄得像初冬的薄冰。一起在食堂排队打饭,他会不动声色地站到她身后,隔着半个身位的距离;她加班晚了,他会说“正好我也要走”,陪她走过那段没有路灯、坑洼不平的厂路,送到灰扑扑的宿舍楼下,说句“早点休息”便转身离开,脚步声在寂静里格外清晰。有次厂里组织看电影,散场时人多拥挤,他伸手虚扶了一下她的胳膊肘,指尖只隔着薄薄的布料轻轻一触,两人都像被静电打到似的猛地缩回手,一路沉默,只有各自擂鼓般的心跳在夜色里回荡。方圆甚至偷偷在宿舍熄灯后,对着镜子练习过微笑和应答,设想过无数次,如果他开口,她该怎样点头,怎样不让喜悦从眼睛里满溢出来。
方圆以为这样的日子会像车间里的机器,规律而持续地运转下去。直到那个暴雨如注的下午,天阴沉得像要塌下来。范远被车间主任急吼吼地叫走,回来时脸色凝重得能拧出水。他径直走到她桌前,雨水顺着他湿透的额发滴落在图纸上,晕开一小片墨迹。“我要被调去西北,参加一个技术攻关,马上就走。” 声音沙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迫。
雨点疯狂地砸在窗户上,噼啪作响,淹没了车间所有的噪音。方圆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那冰冷的雨堵住了,一个字也挤不出来。她只能看着他匆匆收拾起一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看着他被几个穿着雨衣的领导簇拥着消失在雨幕里,甚至没来得及回头望一眼。那天,她一直站在窗前,冰冷的玻璃贴着额头,看他的身影彻底融入灰蒙蒙的雨帘,心口那个骤然出现的空洞,呼啸着灌满了冰冷的雨水和机器单调的轰鸣。
后来,她写过很多封信,字斟句酌,小心翼翼地问候,笨拙地分享厂里的琐事,寄往他留下的那个遥远而模糊的地址。信像投入深海的石子,没有回响。有人说西北戈壁滩上风沙大,信件常常埋了;有人说项目保密级别高,通讯管得严。时间像车间的传送带,无休止地向前,磨损着期待。她抬头时,对面工位早已换了新人,机器依旧轰鸣,只是那曾让她心头一亮的金色阳光,似乎再也照不进来了。
火车猛地冲出隧道,刺目的阳光洪水般涌进车厢,方圆下意识地闭紧了眼,再睁开时,视线才重新聚焦在对面的座位上。
范远。
他变了,又好像没变。轮廓硬朗了,下颌线分明,眼角刻着细密的纹路,那是风霜和时间的笔迹。合身的深色西装取代了记忆中的白衬衫,腕间的手表闪着低调的光泽,不再是那个蹲在图纸前、头发被阳光镀金的青涩少年。但他笑起来时,眼尾弯起的弧度依旧带着熟悉的温度,说话的语气也还是那么温和平缓,像山涧里淌过的溪水。
他们是在熙熙攘攘的火车站检票口偶遇的。她拖着有些分量的行李箱,正低头翻找车票,一个带着迟疑的声音穿透嘈杂:“方圆?” 抬起头,隔着攒动的人头,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就这样毫无预兆地撞进视线。十年光阴的尘埃,在这一声呼唤里簌簌落下。
惊讶过后,是短暂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沉默。然后,像齿轮终于找到了久未咬合的凹槽,他们竟自然而然地聊了起来。原来都出差,恰好同乘这趟车,同路一段。命运这双翻云覆雨的手,在十年后,又随意地将他们捏合在一起片刻。
“你……还好吗?” 范远先开了口,目光在她脸上停留,带着探询。
“挺好的。” 方圆弯了弯嘴角,那弧度是精心练习过的、恰到好处的平静。“结婚,后来又离了。没孩子,现在一个人,倒也清净。” 她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份技术报告,手指却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机壳边缘一道细微的裂痕——像是某种无声的注脚。这些年,她学会了把生活的褶皱熨烫平整,只展示光洁的那一面。
范远明显愣了一下,眼神快速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像是意外,又像是某种模糊的惋惜。他随即点点头,喉结滚动了一下:“我……准备结婚了,对方是我们单位的同事,人很踏实。” 他的语气里,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安稳和温柔。
“哦,那恭喜你。” 方圆的视线转向窗外,铁轨旁的白杨树飞快地向后退去,连绵成一片模糊的绿影,像极了那些被疾驰时光抛在身后的、再也无法拾起的日子。心底某个角落,那点微弱的、连她自己都几乎遗忘的星火,在听到“结婚”二字时,终于彻底熄灭了。
车厢里陷入一种奇异的安静,只有火车行驶时单调而持续的“哐当”声,碾过铁轨,也碾过两人之间横亘的漫长岁月。他们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像两个尽职的档案管理员,交换着彼此这些年的工作轨迹,厂区的变迁,旧日同事的升迁沉浮。那些共同认识的名字成了安全的桥梁,小心翼翼地绕开了桥下那片名为“当年”的深潭。
然而,方圆的心里,那些被岁月尘土深埋的记忆碎片,却在这重逢的震动下纷纷扬扬地复活了。她想起那支借来的钢笔,后来她一直小心地用着,直到笔尖彻底磨秃;想起无数个加班的夜晚,他走在她身边半步之遥,影子在月光下拉得很长;想起暴雨前他站在梧桐树下,衣袂翻飞,仿佛随时要乘风而去的样子——原来,那竟是一个预兆。她忍不住用余光偷偷看他,发现他也在看她,目光相遇的瞬间,又像被烫到似的迅速移开。只是这一次,没有当年触电般的脸红心跳,只有一丝几不可闻的、沉甸甸的叹息,在心底无声回荡。
“其实当年……” 范远突然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久远的涩意,像是锈住了的门轴被艰难地推开一条缝。
方圆的心猛地被攥紧,几乎要跳出胸腔。她倏地看向他,屏住呼吸,等待那扇门后尘封了十年的答案。他会说什么?是解释?是遗憾?还是……
他却只是牵动嘴角,露出一个有些疲惫的笑,那扇门在刚开启的瞬间又紧紧合上。“没什么。时间过得真快,一晃都十年了。” 他摇摇头,目光投向窗外飞逝的景物。
是啊,快得足以让青丝染霜,让誓言褪色,让两个曾经只需一个眼神便能懂得彼此心意的人,变得如此礼貌而疏离。方圆想起很久以前不知在哪本书上看到的话,说缘分就像指间的沙,攥得越紧,流失得越快。她和范远之间,或许连一把沙都算不上,只是掌心掠过的一阵微风,一丝若有若无的暖意,错过了,就再也寻不回那瞬间的触感。这十年,她早已明白,有些路,注定只能一个人走完。
火车减速,缓缓停靠在一个陌生的站台。范远站起身,利落地拿起放在行李架上的黑色拉杆箱。“我到了,在这里转车。”
“嗯。” 方圆点点头,也站起身,“一路顺风。”
“你也是。” 他看着她,眼神里有太多她读不懂也无需再读懂的情绪,最终只凝成一句简单的嘱咐,“多保重。”
“你也是。” 她重复着,声音平静无波。
他转身,提着箱子向车门走去。宽阔的背影在拥挤的过道里显得有些落寞。走到门口,他的脚步似乎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肩膀的线条有一瞬的僵硬,但终究没有回头,径直融入了站台上流动的人潮。方圆站在原地,看着他消失的方向,心口像被一根细小的针极轻地刺了一下,并不锐利,却留下一种缓慢扩散的、绵长的酸涩感,久久不散。
她重新坐下,目光投向窗外。站台渐渐后退,加速,最终被甩在视野之外。范远的身影早已被汹涌的人流吞没,无迹可寻。火车重新加速,载着她,驶向另一个陌生的城市,另一个既定的目的地。
窗外的风景在疾驰中模糊变幻,田野、村落、拔地而起的高楼……像一幅幅快速翻过的幻灯片。方圆想起范远说起“准备结婚”时,语气里那份不自觉流露的温柔和笃定。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这样也好。他找到了停泊的港湾,有了新的航向。而她,这场迟到了十年的、短暂的重逢,终于可以让她亲手合上那本名为“范远”的青春纪念册,将它妥帖地安放在记忆深处最安静的角落。不必再翻看,也不必再遗憾。
或许人生这趟列车,本就是这样。有些人注定只能在某个站台短暂交汇,分享片刻的风景和微温,然后各自驶向截然不同的轨道。那些错过的、失去的,终究只能在回忆的站台上,隔着岁月的铁轨遥遥相望。但那些曾经真切存在过的悸动、羞涩的触碰、无声的陪伴,那些像阳光穿透车间高窗般照亮了青春岁月的碎片,却不会随着分离而黯淡。它们会沉淀下来,成为生命底色里最温暖、最明亮的部分,在偶尔回望时,依然能感受到那份遥远的、纯粹的暖意。
火车继续向前奔驰,窗外的阳光正好,慷慨地洒满车厢,也洒在她微微合拢的掌心。那掌心空空如也,却又仿佛握住了整个澄澈的午后。恍惚间,她仿佛又听见了那个遥远的声音,不是秦观的诗句,而是青春本身在岁月深处低语:那惊鸿一瞥的相逢,那未能言说的情愫,那些朝风暮露般短暂却晶莹的日子,早已胜过人间无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