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蝉声刚在树梢上歇脚,八月的风就漫过了长江的浪痕。这风里有硝石晒过的涩,有铜号被手温焐出的沉,还有九十六年前那个夏夜,南昌城头那声枪响——子弹穿破夜空时,正有流萤撞在起义军的绑腿上,血混着雨水浸透草鞋,在青石板上洇出暗红的星子。今年,是这支队伍走过的第九十八个夏天。

贡院街的老槐树该记得那面旗。雨珠还挂在叶尖,红旗刚攀上檐角,就被流弹撕开三道口子。最底下那道裂得深,年轻通信兵摸出怀里的绑腿,粗麻线在黑夜里穿来穿去。针脚歪歪扭扭的,第三针时指尖忽然顿了顿,像被什么硌着了——他往怀里按了按,那封家信边角早被汗浸得发潮,字里还沾着家乡稻田的泥。
巷口的战士蜷着,有人摸出窝头,掰半块塞给伤员,自己嚼着草根。红旗飘展的声响盖过喘息,旗角扫过班长渗血的手掌,他攥得紧了,指节抵着江西大旅社的墙。墙里座钟的指针刚跳过凌晨两点,金属的滴答混着枪声,像在给黎明倒计时。后来人们说,那攥紧的手,是中国人第一次用枪杆子攥住命运的模样。
天微亮时,老槐树干多了三个弹孔,像三只圆睁的眼。通信兵缝的旗角刚好扫过最下面的孔,风过时,破洞忽明忽暗,倒像面小旗在里头招展。
瑞金的红土地到七月底就烫得能烙饼。1933年的清晨,叶坪广场的竹篱笆挂着露水,老炊事员李大爷蹲在石阶上,烟袋锅在石头上磕三下,摸出块烧红的烙铁。军旗昨夜被虫蛀了个小洞,烙铁凑过去时“滋”地冒白烟,顺着木纹爬,混着竹旗杆上的旧痕——那是去年翻夹金山,冰棱子划的沟,摸着还硌手。

“听说了不?上头说,往后这日子就是咱队伍的生日。”李大爷对系绑腿的小兵说。小兵抬头,日头刚过竹梢,战士们的绑腿浸了汗,亮闪闪的。小个子兵的草鞋早磨穿了,光脚踩在红土地上,烫得脚趾蜷起来,腰却挺得更直,像要往土里扎。脚印很快洇出水珠,是汗是泪,没人说得清。
号声起时,军旗在竹杆上轻轻晃,像在跟九年前南昌那面破旗打招呼。傍晚竹马岗的分列式,脚步声惊起一群白鹭,翅膀掠过夕阳,倒给军旗镀了层金。李大爷望着补过的旗,忽然想起南昌老槐的弹孔——原来有些伤口,会慢慢长成勋章的模样。
夹金山的雪线泛着冷光,军旗裹在战士怀里,冻得硬邦邦的。1935年六月的风卷着雪粒,打在脸上像小刀子。藏胞说这是“神山”,过的时候不能说话,不然会被山神收走。可红军的火把还是亮成了长龙,柏树皮烧得噼啪响,映着战士们呵出的白气。
举火把的小兵睫毛结着冰碴,走一步拽一把前面人的绑腿。他看见毛泽东同志把黄骠马让给担架上的伤员,自己拄着木棍,裤脚早被雪水浸成硬壳。快到山顶时,冰雹劈头盖脸砸下来,核桃大的雹子打在脸上,战士们用手捂着头,怀里的军旗却没松开过。
下山时,有人发现军旗边角多了道新裂,像被冰棱划开的嘴。这道痕跟着队伍过了草地,泡过金沙江,直到某天在瑞金的阳光下,被李大爷的烙铁烟轻轻舔过。
九十八年的风吹白了太多头发,有些东西却吹不淡。社区老兵马德山的窗台,每年八一都摆着双解放鞋。鞋帮磨得发毛,鞋跟嵌着半块暗褐的痂——1953年在朝鲜,他背着伤员蹚冰原,血和冻土冻在一块儿,后来再也抠不下来了。
“那会儿鞋里全是冰碴子,走一步,脚底板像被刀子割。”他用拇指蹭过鞋跟的痂,阳光从鞋尖溜进去,在地上投个歪歪的影子。风掀起窗台的旧报纸,照片里鸭绿江边的雪地上,一面军旗正被高高举起,边角的裂痕看着眼熟,像极了夹金山上那道冰棱划的嘴。
岗亭那边,孩子举着冰棒跑过,喊着“叔叔”往哨兵跟前凑。哨兵刚要抬手,帽檐的汗“吧嗒”落在孩子手背上。孩子缩了下,又咯咯笑,把冰棒往他嘴边送。那滴汗凉丝丝的,风一吹,竟带着点雪的味道——和马德山鞋里的冰碴子,是同一种清冽。
新兵授衔那天,阳光把旗面照得透亮。有人发现旗角的补丁换了新的,针脚细得像蛛丝——是炊事班女兵缝的,布片里掺了营区摘的野菊,黄灿灿的,藏在红布底下,不细看瞧不见。
“这面旗啊,”老兵用指腹摩挲旗面,“见过南昌的枪林弹雨,被长征的冻土冻成硬块,在渡江的浪里泡得发胀。”他指着“八一”金边,“这亮光是一代代人用手掌擦出来的。”新兵们低头,自己的手掌正按在野菊补丁上,隔着布,仿佛能摸到九十六年前那根粗麻线的温度。
航天城的灯亮到后半夜,军人们围着蛋糕,奶油上的“八一”沾着星子的光。老班长王磊的手套放在操作台上,右手食指的洞露出指腹,月牙形的茧是拧火箭螺栓磨的,摸上去像块小石子。他刚检查完箭体,指甲缝嵌着银灰的漆,洗三遍还在——那漆硬得很。
远处火箭箭体的军徽被月光照着,徽边有块淡淡的亮痕。王磊望着那亮痕,忽然想起新兵时老兵的话:原来不管旗上的金边,还是箭上的亮痕,都是同一种打磨的温度。
亚丁湾的护航舰里,炊事员用海水淡化机煮了锅饺子。水兵小王端着碗靠在舱壁,帽檐结着盐霜,舔一下,涩得舌尖发麻。擦雷达屏幕时,袖口蹭过眼尾,露出点红——连值四个班,眼白的血丝像蛛网。早上下锚时,指节被缆绳勒出红痕,在热汤里泡得发涨,有点痒,又有点疼。
破了的饺子在汤里浮着,像极了家乡灶台上的月牙。小王望着舷窗外的浪,浪尖的白泡沫忽明忽暗,倒像南昌老槐的弹孔在眨眼睛。他忽然笑了——红土地的汗,冰原的血,海风的盐,落在地上、融进汤里,原是同一种咸。
训练场的灯漫过铁丝网,年轻士兵的影子被拉得老长,像极了九十六年前南昌街巷里奔跑的身影。风掠白杨叶,哗啦哗啦,有人说像军歌,有人说像浪涛。
远处的军旗在暮色里轻轻扬,恍惚间,弹孔里钻出了新叶,血渍浸过的地方,开了朵小小的花。
晨光漫过岗亭时,那朵花的影子,正落在孩子昨天送冰棒的地方。
创作札记:
写下第一句“七月的蝉声刚在树梢上歇脚”时,窗外的紫薇正落着花。我总觉得,写建军节的文字不该只有宏大的号角,该有蝉鸣、露水、鞋底蹭过土地的声响——那些藏在历史褶皱里的“人间气”,才是让“荣光”落地的根系。
最初想以“军旗”为骨。但这面旗不能只是红色的符号,得让它带着伤:南昌城头被流弹撕开时,该沾着通信兵的汗;瑞金老炊事员用烙铁补虫洞时,该混着竹杆上的冰棱痕;夹金山上冻成硬块时,该留着战士体温焐化的湿痕。这些“伤”不是残缺,是它的年轮。后来发现,光是旗还不够,得有“触摸”它的人:缝旗的通信兵怀里该揣封家信,光脚阅兵的小兵脚趾该抠着红土地,航天城老班长的手套该磨出个洞——人对旗的触碰,才是精神最实在的传递。
处理历史时,刻意避开了“1927年8月1日”“1933年决议”这样的硬时间。我想让历史像风一样漫进来:李大爷和小兵聊天时自然带出“这日子成了咱队伍的生日”,老兵摩挲旗面时随口说起“渡江的浪泡过它”。史料不该是贴在文字上的标签,该是人物说话时嘴角的烟味,是他们袖口磨出的毛边。就像南昌老槐树上的弹孔,不必说“这是起义的见证”,只写它“像三只圆睁的眼”,风过时旗角扫过,自然就有了故事。
写当代军人时,总想起菜市场里见过的哨兵——他帽檐的汗滴在军徽上,和纪念馆里老照片上的冰碴子,该是同一种温度。所以航天城的王磊,指甲缝里得嵌着洗不掉的漆;亚丁湾的小王,指节得有缆绳勒出的红痕。这些“疼”很重要:和平年代的奉献,不在豪言里,在拧螺栓磨出的茧、海风腌出的盐霜里。他们没见过南昌的老槐树,但手掌的粗糙、眼神的亮,和九十八岁前的那些人,该是一个模子刻的。
修改到第七稿时,删去了结尾那句“这就是荣光”。突然明白,最好的总结是“不说”。晨光漫过岗亭,花影落在孩子送冰棒的地方——历史的花与当下的甜,在这一刻叠着,就够了。就像风里的硝石味、汗味、盐味,混在一起,才是八月真正的味道。
写这篇时,总觉得在和那些看不见的人对话:南昌城头缝旗的通信兵,瑞金光脚的小兵,夹金山上举火把的战士……他们没留下名字,但他们的温度,该留在字里。这或许就是写作的意义——让那些被时间磨淡的细节,重新长出血肉,在某个清晨,轻轻落在读者的心上。
作者简介:

李春新,四川大竹人,大学文化,退伍老兵,公安退休。现任四川某公司副总经理,某大院党支部书记。曾在巜达洲晚报》,《天府诗人,中外诗人》《当代文学家》《天府散文》发表多篇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