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风远行

                   文/路等学（兰州）

风，不羁且自由，从不在乎起点与终点。它穿过山谷，松涛为它和鸣；掠过湖面，月光被它揉碎；途经荒原，沙砾随它起舞。我时常畅想，若人能如这般如风般生存，或许才真正领悟了远行的内涵。

1984年4月，祁连山冷龙岭东端北麓的肃南裕固族自治县皇城镇，一片广袤无垠的草原正透着初春的微凉。这里坐落着皇城羊场，我和即将毕业的119名同学，共120人，正是从这个月开始，在这里实习。彼时的我们，对下一步将走向何方、人生的坐标该如何锚定，都还一片茫然——就像草原上尚未找到方向的风，裹挟着对未来的忐忑，在帐篷与羊群之间徘徊。

那日我坐在牧民的帐篷外，望着远处连绵的山脊发呆，忽然一阵裹挟着浓郁草香的风猛地扑来，“哗啦啦”地掀动了挂在绳上的经幡。那经幡的色彩在风中肆意舒展、起伏，如同命运的暗示。刹那间，我恍然：风从不被“该去向何方”的困惑束缚，遇到峡谷就迂回，碰到山峦便攀升，遇见开阔之地就尽情驰骋。

就像那年在戈壁，风不由分说地将我推向一处废弃的烽燧。在残垣断壁之中，我偶然捡到半片汉代的瓦当，细细摩挲，纹路里似乎还凝着千年前的风沙。原来，风早已把答案隐匿在途经的每一寸土地里，只等有心人能像它一样，不执着于“必须抵达”的目标，便能看见那些意外的珍贵馈赠。

风的旅程从来不是孤单的。它拂过麦田，帮麦穗抖落多余的露珠；穿过杏林，替花瓣完成最后的漂泊；偶遇孤悬的蒲公英，也会悄悄托起那把白色小伞，送它前往更广阔的田野。忆起在江南古镇，春风携着柳絮轻盈地穿过石桥，有孩童嬉笑叫嚷着追逐那团白绒，清脆的笑声惊起了檐下休憩的燕子。风从不独自奔忙，它总是在悄无声息地成全着世间万物。

就像那年在沙漠边缘，风把远处悠悠的驼铃声清晰地送进我的耳中。我循声而去，竟然遇到了一队正在迁徙的牧人。他们热情地分给我囊饼和羊奶，质朴地笑道：“风把你带来，就是难得的缘分”。原来，真正意义上的远行并非是“独自出发”，而是像风一样，带着纯粹的善意经过每一次相逢，也坦然接纳每一份馈赠。

风最令人动容的，是它与生俱来的自在洒脱。它不会因碰到高墙就停滞不前，要么奋力翻越过去，要么巧妙地从墙缝中钻过去；不会因河水的阻拦就打道回府，要么贴着水面轻快掠过，要么化作雨滴融入河床。曾在黄山邂逅穿堂风，它从巨石的缝隙中艰难挤出时，发出尖锐的哨音。明明是被“挤压”的窘迫姿态，却透着一股非要勇往直前、冲破阻碍的倔强劲儿。

这与人生又是何其相似。我们总是下意识地认为远行需要平坦无阻的道路，风却以万千种独特的姿态告诉我们：障碍从来不是旅程的终点，而是在提醒你换一种方式继续前行。就像去年在海上，台风过后的清晨，风一改狂暴，变得格外轻柔，稳稳地推着渔船缓缓靠岸。甲板上的渔民望着海岸，感慨道：“再猛烈的风，也会给归航的人留一条回家的路。”

如今，我依旧热衷于追着风的脚步前行。看它在春天把花粉慷慨地撒向山坡，夏天助力蝉鸣传至云端，秋天为枫叶铺就漫山的火红，冬天裹挟着雪粒匆匆掠过屋檐。风的远行永远没有“完成时”，却在每一刻都活得热烈而尽兴。或许所谓的远行，本就不是单纯抵达某个既定的地方，而是像风一样，怀揣着对世界的无限好奇勇敢出发，带着对相遇的热忱奔赴每一段旅程，带着对前路的无畏坦荡前行。毕竟，这世间最好的风景，永远都在路上，在风里。

                                秋

                          文/路等学

秋风掠过树梢，总带着不动声色的郑重。先是梧桐叶尖悄然洇上浅黄，如宣纸晕开的淡墨；继而银杏将阳光揉碎，洒落满地金箔般的碎响。秋，就这样来了——带着田埂上镰刀割过稻穗的簌簌声，带着谷穗弯腰的弧度，也带着晨露在草叶凝结的微凉。

田埂上，玉米秆褪尽青涩，饱满果穗裹着枯黄苞叶，笔挺地立在秆上，像插满田垄的金色棒槌，把一夏阳光都锁进肌理。谷地里，稻穗沉沉低垂，如老者谦恭的头颅，穗尖几欲触到泥土，仿佛在与滋养它的土地私语。果园中，苹果红透了脸，被枝桠轻轻托着，风过时便晃出细碎的甜，那是积攒了三季的蜜意。农人弯腰的身影在田垄间起伏，汗水坠进泥土，却笑着将丰硕果实装满竹筐——这是秋最直白的慷慨，以沉甸甸的收获，回应每一滴曾落在大地的汗水。

然而秋的慷慨里，总渗着几分清寂。早晚的风裹挟凉意穿堂而过，掀动窗台晾晒的干辣椒，也拂得人心里泛起空落。叶子一片片辞别枝头，并非决绝，而是慢悠悠打着旋儿，像欲言又止的叹息，终归于沉寂。天空高得发蓝，蓝得发脆，云也淡薄如纱，仿佛万物都在悄然收敛，预备一场漫长的静默。

人的心绪，亦随这季节轻轻摇曳。见落叶堆积，忽而念及远去之人；触渐凉空气，莫名惦念未竟之事。那些被夏日暑气蒸腾的焦虑，在秋的清冽中渐渐明晰，如湖底石子，终于浮出水面。可这何尝不是秋的另一份馈赠？它使人慢下脚步，在收获的喜悦与微凉的清寂里，学着审视内心褶皱里藏着的絮语。

看那经霜的柿子，反而甜得更透彻；历秋风的芦苇，将白絮扬向天空，正为来年新生播撒轻盈的希望。秋从非终结，它是沉淀，是收纳，让喧嚣归于宁静，令浮躁变得澄澈。那些因凉意滋生的情绪，实则是心在随季调整吐纳——恰如稻谷需经晾晒方可入仓，心事也需在微凉的风中，慢慢梳理成温润的序。

当夕阳为远山镀上金红，晚风送来桂子的甜香，你会倏然领悟秋的深意：它在丰收中教人感恩，于清寂里促人沉淀；它让我们懂得，所有的收敛皆为更好的孕育，所有的凉意都在映衬温暖的可贵。此刻，手捧一杯暖茶，望窗外叶影婆娑，心中既有收获的笃实，亦满含对时光的温柔体谅——这便是秋教予我们的：与万物相和，与自己相拥，与季节共舞。

作者简介：路等学，中共党员，甘肃省科学院生物研究所正高级工程师。主要从事农业区域经济研究，食用菌品种选育及栽培发术研究与推广。发表论文和网络文章百篇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