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节 草原马魂
——哈拉巴山下牧马人白玉珍
作者:刘连成
哈拉巴山的雪总比别处来得早。秋末的风刚卷走最后一片柞树叶,鹅毛大雪就漫过了泡子沿的冰面,将蒙古族荣军白玉珍和他的马群裹进一片茫茫雪原。他牵着那匹棕色种马站在雪地里,羊皮袄上落满的雪沫子被呵出的白气烘成水珠,顺着饱经风霜的脸颊往下淌,在下巴尖凝成细小的冰碴。
那匹从关外引进的种马是双辽荣军农场马队的宝贝。蒙古马虽耐严寒却体型瘦小,肩高不过四尺,拉犁时总被冻土绊得趔趄。而那匹"大棕"肩宽体阔,站在马群里像座移动的小山,杂交出的马驹既有蒙古马的耐力,又添了几分高大威猛。白玉珍总说这马通人性,清晨牵它出圈时,马鼻子会轻轻蹭他掌心,粗硬的鬃毛扫过手背,带着草料与阳光的味道。
1965年冬天的雪下得格外大。冬至前的傍晚,狂风卷着雪粒打在马棚的木板上噼啪作响。白玉珍查完最后一圈马,发现三匹怀驹的母马不见了——大概是被风雪惊了,挣断缰绳跑向了后山。他抄起套马杆就追了出去,“大棕”在马棚里焦躁地刨着蹄子,他回头拍拍马脖子:"看好家。"
雪没到膝盖深,每走一步都像陷进泥沼。风裹着雪片往喉咙里灌,他把羊皮袄的领口系得更紧,眼睛却瞪得发亮。蒙古人骨子里的驯马本事在这时苏醒了,循着雪地上凌乱的蹄印,他在一片背风的山坳里找到了瑟瑟发抖的母马。可还没等他甩出套马杆,几声凄厉的狼嚎就撕破了风雪。
七八双幽绿的眼睛在雪雾里浮现。领头的公狼体型硕大,嘴角挂着冰碴,涎水在雪地上滴出点点深色。母马们挤成一团,不安地刨着蹄子。白玉珍将套马杆横在胸前,喉间发出蒙古人特有的呼喝声,那是草原上震慑野兽的古老调子。
公狼率先扑了上来。他侧身躲过,套马杆带着风声横扫过去,正打在狼腰上。那畜生嗷地一声滚进雪堆,却更快地翻起身,与另外两头狼形成夹击之势。他想起二十年前在草原上与鬼子骑兵拼杀的日子,马刀劈开的风也是这般凛冽。此刻手里的套马杆虽没有刀刃,却被他舞得虎虎生风,杆梢的绳套时而甩出,时而收回,总能在狼扑上来的瞬间逼退它们。
雪地上很快绽开暗红的血花。不知是狼的还是他的,左胳膊被狼爪划开的口子火辣辣地疼,血浸透了羊皮袄,又在寒风里冻成硬壳。就在一头狼绕过他的侧面,直扑最胆小的那匹母马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风雪深处传来。
是“大棕”。它挣断了缰绳,鼻孔喷着粗气冲过来,前蹄猛地扬起,精准地踏在那头狼的背上。骨骼碎裂的闷响混着狼的哀鸣,让整个狼群都愣住了。白玉珍趁机甩出套马杆,绳套稳稳地套住公狼的脖颈,他猛地拽紧,“大棕”也配合着向前冲,将那畜生拖在雪地上滑行。
剩下的狼呜咽着退进了哈拉巴山的密林。他瘫坐在雪地里,“大棕”低下头,用温热的脸颊蹭他冻僵的手。母马们温顺地围拢过来,其中一匹轻轻舔去他手背上的雪粒。风渐渐小了,月亮从云层里钻出来,给雪覆盖的山坳镀上一层银辉,马的鬃毛上结着冰晶,像撒了把碎钻。
后来白玉珍的眼睛渐渐看不清了。起初是看远处的山影像蒙了层纱,后来连马的轮廓都成了模糊的色块。他还是每天摸到“大棕”的马棚,用手顺着马的脊梁骨往下滑,指尖抚过光滑的皮毛,就能知道它今天有没有好好吃草。“大棕”也愈发温顺,总把脑袋凑到他胸口,听他讲那些风雪里的往事。
1980年的春天,哈拉巴山上的杏花刚开,这位荣军蒙古族老牧马人走了。下葬那天,“大棕”跟在送葬队伍后面,走到坟前时突然前腿跪下,发出一声悠长的嘶鸣,惊飞了枝头的麻雀。
如今哈拉巴山下的马队早已解散。但老人们还会指着泡子沿的方向说,雪下得最大的夜里,能听见马蹄声混着狼嚎,那是“白蒙古”还在护着他的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