栀子花开
文/罗兆熊
五月的风裹着潮气漫进教室。最后一节自习课后,林丰仍在乐理试卷上勾勒着音符。笔尖在五线谱纸上踟蹰,如同他心底盘桓的某个念头,清晰又模糊。一阵窸窣声传来,他抬眼,看见前排的秋语正踮着脚,小心翼翼地将窗台上那盆栀子花挪向更亮处。
花瓣初绽,是温润的乳白,边缘洇着一抹怯生生的嫩青,像她袖口不经意沾染的水彩。她的发松松挽着,几缕碎发垂落颈侧,随着俯身的动作轻轻摇曳。阳光吻在她耳后,绒毛纤毫毕现。林丰蓦然想起生物课本里的“丁达尔效应”——那些被光束俘获的尘埃,原来真能让人如此移不开眼。
“小心点,别摔坏了。”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教室里散开,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绷。
秋语回过头,好看的大眼睛眼睛忽闪忽闪:“知道啦,这是班主任刚拿来的,说教室太闷,添点生气。”她指尖碰了碰花瓣,动作轻得像怕惊醒什么,“你看,开得多好。”
林丰“嗯”了一声,低头继续做题,却发现刚才的思路断了。五线谱纸上的“豆芽菜”,不知何时变成了小小的栀子花苞。
同一个大班上文化课,真正熟络起来,是在每周三下午那节自习后。秋语抱着画板走向美术室,林丰则去隔壁的琴房练琴。有一次锁门时,夕阳的余晖恰好泼洒进美术室,秋语对着画板出神,调色盘里的大红与鹅黄晕染交融,灼灼如燃烧的霞。
“还不走?”他敲了敲门框。
她惊了一跳,画笔险些脱手:“在画晚霞,今天的云……特别好看。”画布上,橘红的云絮漫过教学楼的轮廓,角落处,一个背着双肩包的模糊人影,正走向一条被拉得细长的路。
林丰没问那人影是谁。有些画面就像蒙着雾的玻璃,擦得太亮,反而会失去原来的意思。他只是说:“我帮你把画架抬下去吧,挺沉的。”
后来,周三的半小时成了心照不宣的约定。有时她来听琴,有时他帮她收拾散落的画笔,有时只是安静坐在一旁,看她调色。秋语画画时极专注,睫毛垂落的阴影在颊上轻轻翕动。林丰曾想数清那些细密的根数,却总在数到一半时走神——她握笔的姿势,手腕转动的弧度,思考时无意识轻咬下唇的模样,都比乐谱上那些跳跃的符号记得更深刻。
栀子花的香气日渐浓烈,无声地浸润教室的每个角落。有天午休,秋语伏案睡着了,额前碎发掩住眉眼,脑袋歪斜着,眼看就要滑下桌沿。林丰迟疑片刻,指尖极轻地、试探性地托了一下她的额角。肌肤相触的刹那,仿佛微弱的电流窜过,他猛地缩回手,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几乎要撞裂肋骨。
秋语迷蒙地睁开眼:“怎么啦?”
“要掉下来了。”林丰喉头发紧,勉强笑道。
“谢谢你呀!”她回以粲然一笑。那天午后的阳光格外暖融,她转过身,声音里带着初醒的慵懒:“林丰,你说,夏天结束了,花会记得自己开过吗?”
他望着窗外,操场上的篮球架在地上投下细长的影子,像被拉长的时光。“应该会吧,”他说,“就像人会记得某段日子里,空气里的味道。”
他没说出口的是,有些记忆无需刻意铭记。比如秋语调色盘里总也抹不去的那抹栀子白;比如她听他弹琴时,眼中沉静的微光;比如某个雨天共撑一伞,她的肩膀偶尔轻擦过他的臂膀,那触感柔软得像一团温热的云,让他僵直着不敢动弹。
毕业晚会上,林丰钢琴独奏,秋语主动为他翻谱。当温柔如水的琴声漫过礼堂,也漫过彼此的心头,世界仿佛微醺。
栀子花开得最盛的时候,秋语抱着画板站在花坛边,白色的花瓣落在她的发间。林丰走过去,看见她画的是满教室的栀子花,窗台上那盆尤其清晰,旁边的座位空着,却摆着一本摊开的乐谱。
“送给你。”她把画递过来,指尖有点抖。
林丰接过画,纸边还带着她的温度。他想说点什么,却发现所有话都堵在喉咙里。风吹过,栀子花簌簌地落,像一场无声的雨。
后来秋语考上了北方的美术学院,林丰则考上了南方的音乐学院,隔着两千多公里的距离。林丰偶尔会想起那个五月,想起美术室里灿烂的霞光,想起教室窗台上的栀子花,想起秋语转过身来时,眼里盛着的、比阳光更亮的光彩。
他没问过那幅画里的乐谱是谁的。有些情感就像栀子花的香,看不见摸不着,却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漫上来,让你忽然明白,原来有些花开过,就永远留在了夏天里。
而那个夏天,永远都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