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文/杨海军
父亲走的时候,正是疫情最猖獗的时节。街坊们说,老爷子一辈子是个热闹人,热心人,怕寂寞,爱朋友,跟着大伙赶着潮流就一块儿走了。这话有点幽默也有点安慰我们的意思,但话说得轻巧听得且很沉重,老爷子的走我们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留给我们的失重感和撕心裂肺的疼却是如此的揪心和刻骨铭心。死亡来得太急,连告别的机会都没给,只留下电视机里那首跑调的《爸》,成了最后的绝响。
我也是疫情影响的受害者,三年疫情双亲先后撒手人寰,兰州至定西高铁半小时开车一小时的车距却是隔世的遥远,好多本该是温暖的守护和陪伴且成为终身的遗憾。知道老爷子已经“阳”了,一方面受制于严格的疫情政策,一方面觉得老爷子吉人自有天相会扛过去,所以犹豫中没有及时赶过来见父亲最后一面,陪父亲最后一程,除了遗憾还是遗憾。
“赶着潮流一块儿走”的黑色幽默,折射出特殊时期死亡被异化为冰冷统计数字的荒诞。街坊们用轻盈话语包裹的沉重现实,让我们在沉重中更加沉重怀念,恰似“平流层抽芽的信笺”———生者试图用语言建构通往彼岸的藤蔓,但“未寄出”的遗憾始终悬浮在生与死的平流层之间。那些被疫情模糊的告别,不仅是我个人,也将成为一代人的集体创伤记忆。
一直低调的父亲,三年前突然提出给他热热闹闹过个生日。说他爱了一辈子的秦腔,结识了一辈子的秦腔人,天天公园里听秦腔唱秦腔,大家听说老爷子当年80岁,提出生日当天中午管一顿饭,免费唱半天大家热闹一下算给老爷子过个80大寿。害怕我不同意,还让两个姐姐一直做我的工作。说我干公事限制多,不要叫任何单位和相关的人,自己和家里人来就行。就他把亲房们和自己好友叫一下,花他半年的工资热闹一下。我说八十是大寿,只要疫情允许,就按父亲的意思办吧!
说来也巧,那段时间疫情防控要求不是太紧,就给父亲在家过了一个热热闹闹的生日。生活需要仪式感,八十寿宴那日,父亲穿着我们新买的藏青色的中山服,端坐在客厅中央。衣服买大了,空荡荡地挂在他佝偻的躯干上,倒像是借来的戏服。儿女十跪父母谢恩情时,我看见父亲的眼角润湿了。跪下磕头时,却看见父亲的皮鞋已经磨出了毛边。这个细节像根刺,突然扎进了我心里,原来生活中我们还是缺失了很多。按照男左女右的传统,母亲的位置一直空着,心中的那个家一直都在,只是有了缺憾!
音乐响起时,我瞥见父亲把助听器往耳朵里塞了塞——他其实已经不太听得清了。献花时,当他接过大姐大哥献的康乃馨和向日葵时,竟有些手足无措,像两手抱着什么圣物久久不肯放下。说好的大姐大哥献花,我和尕姐唱歌,但关键时候尕姐却没了声音,我只好硬着头皮放声唱付飞社的《爸》,父亲明显既惊讶又高兴。我唱得荒腔走板,像把钝锯在木头上拉扯,亲戚们憋着笑,孩子们捂耳朵,只有父亲仰着脸,浑浊的眼睛里充满着幸福的光芒,仿佛在听大明星的演唱,布满老茧的手还在膝盖上轻轻打着拍子。
唱毕,父亲很高兴,说:"唱得很好,我很爱听,也真想多活几年陪陪他们。"众人都笑,我也笑,心里却蓦地一酸。后来他逢人就说孩子们又是献花又是唱歌的,把他真的感动了。说到孩子唱的好不好是,他总是大声说好得很,大家听着好不好不重要,他听着很亲切很幸福,大家都是鼓励他多活几年,他也有信心多活几年。
父亲向来如此,从不直言批评,总是以鼓励代之。我少时写字歪斜,他说有风骨;作文不通,他说别具一格;小事做不好,他说我儿子是做大事的人;如今我五十岁的人了,他还这般待我。父亲对我的信任,像一种跨越血缘的无声契约,也像当年鲁迅将《可爱的中国》手稿转交方志敏的经典,除了信任还是信任。平时他觉得儿子做啥都是对的,有分寸的,家里大事小事都觉得我办是最信任的,就像《困在时间里的父亲》中阿兹海默症患者故意将银行卡密码报错一位,等待儿子在纠正过程中证明自身可靠性。
后来疫情严重,我去临夏出差,被封了一个多月,中间急急忙忙看了一次父亲,回兰州又封闭了两个多月。疫情继续蔓延,前天尕姐打来电话说她和父亲都羊了,第二天媳妇自测也羊了。我说都这样了我赶下来给父亲做饭吧,电话那头,父亲的声音沙哑却坚定:好着呢,再过几天就元旦了再和媳妇一起来吧。我说那第二天我再买些东西了下来。没想到那天夜里我却收到噩耗,父亲上厕所忽然感到不舒服,摔了一下一口气没上来就走了。
简直是五雷轰顶,我根本无法相信是真的,我连父亲最后一面没见就走了。但回家望着父亲冰冷的身体,不论我如何呼唤,父亲都没有回声了。父亲走时疫情正严重,也就走的很安静。我傻傻的呆在丧铺里,静静的守着父亲,眼泪奔涌而出,天人相隔,情何以堪!有人问我,疫情已经失控,怕不怕传染,我说父亲去世了,有比这更大的事吗?哪怕生命马上受到威胁,这点坚守又有何惧!
父亲走的太匆忙。父亲总笑着说,老二,我看你房贷啥的压力很大,但我觉得你很有能力,我工资不高就不帮了,吃干挖净,我就自己花了。我说就是你就啥都想通自己花吧,啥事我兜底着呢,不够了给我说。没想到最后父亲还是留下了几万元,说给大家留个念想。我说赶快按父亲意愿赶紧给儿孙们分了,人死不能复生,大家一定要记住父亲的好。父亲一生爱热闹,大家七七纸生期纸年纸,包括前三年的守孝大家一定到。大家也都信守承诺,每遇父亲的纸大家都必在,我知道这只是我们仅能做到的对父亲最后的回报和慰藉。
父母亲的照片一直摆在我家客厅最显眼的地方,代表着这个家他们是永远的主人和最重要的人。但走过空荡荡的客厅,仿佛父亲常坐的那把太师椅还留着父亲的轮廓,耳畔还响着那首歌的旋律。有时夜深人静,我也会突然哼起那首《爸》,妻子笑我发痴,我却觉得,或许在某个平行时空里,父亲正笑着听,依然假装那是天籁之音,而我依然假装唱的很好听!对我而言,我一直坚信父亲一定会在儿子五音不全的歌声里,能听出整个春夏秋冬的变更。
父亲去世三年了,有人问我,你跟你父亲关系不好吗,母亲当年就写了《除夕长夜想母亲》,最近又写了《娘亲的味道》,很是感人,咋不见你对父亲的怀念文章。我说父爱如山,父母是这辈子最希望你好的唯二的人,对父亲咋能不好呢,只是不愿触及伤痛。母亲走了还有父亲,父亲走了感觉天真塌了,六神无主,有些痛,是巨痛,不敢碰。
昨夜梦见父亲仍然端坐客厅中央,我站在父亲面前唱《爸》歌,这次竟没跑调。父亲拍着手笑,笑着笑着,凳子就空了。醒来时,枕巾已湿。五音不全的我当年给父亲唱《爸》歌,初衷只是哄老爷子高兴,但且唱出了父亲的辛酸苦辣,唱响了父亲的幸福时刻。正如父亲所说的,别人听得舒不舒服不重要,自己的孩子给自己唱《爸》歌就是亲切和幸福。
生日过后仅仅四个月的当天,父亲就扔下我们走了。我真相信他喜欢我为他唱《爸》歌,也一定想再听一次儿子给他唱《爸》歌。这是我为父亲唱的唯一一首歌,没想到竟然成了空前绝后的绝唱,生死离别的绝唱。我知道虽唱得不堪入耳,但父亲听懂了其中之意,这就够了。
邻居们告诉我,在父亲内心,我一直是他的骄傲。父亲也是一直最认可最信任我的人,如今这种信任与认可,早已内化成我生命的一部分。父亲给予的那些被托付的重任、那些沉默的骄傲,其实是他悄悄埋在我性格里的种子。如今当他离开,我才突然发现——原来父亲早已用几十年的时间,把自己活成了我的一部分。这正是父爱最深邃的魔法:他们终将离去,却让我们成长为能承载失去的强者!
中年人的眼泪是留在人后的,生活需要负重前行。父亲的突然去世就像失重的世界,一直是说不出的痛。父亲的离世不仅是个体的失去,更是对我们自身有限性的残酷提醒。这种觉醒虽然迟缓,却也可能成为重新审视生命优先级的契机。我忽然发现自己对人际关系有了新的包容,对生活有了更本质的理解。父亲给我的信任之力,现在正以另一种形式延续——它让我在破碎中依然能保持给予爱的能力,这本身就是对他最好的致敬!
父亲去了,世界没了,大山倒了,伤心是没办法用语言描述的。我恍然大悟,原来那场寿宴,那次歌唱,是父亲在跟我们最温柔的告别。他选择了自己最爱的方式——有秦腔,有歌声,有老友,有儿女——把最后的笑容留在了阳光下。只是我们太钝,没能听出那秦腔里的离意,歌曲里的道别!
杨海军 ,男,七十年代生,甘肃定西人,县处级企干,高级政工师,党校研究生,省作协会员,出版有《春天恋歌》《问路宝天》《我的祖国河山游》等100多万字个人专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