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关,马关卢春文
青石板路被雨水泡得发胀,像块吸饱了泪的旧棉絮,脚踩上去 “啪嗒” 响,每一声都像从光绪年间的裂缝里漏出来的。墙根的青苔浸着水,绿得发沉,指腹按上去能摸到绒毛似的软,倒像是当年乡亲们没处撒的泪,攒了百年,攒成这团化不开的湿绿。砖缝里嵌着半片青花瓷,釉色早被踩得发乌,许是哪家商号的碗底 —— 光绪二十一年的春天,船坚炮利撞碎了码头的繁华,这些瓷器定是跟着人心一起裂的,碎成星星点点的疼。
街角老槐树的疤是钝器凿的,边缘卷着,像块没愈合的伤口。我伸手摸,糙得硌手,恍惚能摸到当年那人砸树时的狠劲 —— 石头带着风声,“咚” 地撞在树干上,震落一地枯叶。守茶摊的阿婆正用竹瓢舀水,瓢沿磕着茶缸 “当当” 响,这声响她奶奶也听过。“春帆楼的消息传回来那天,” 阿婆眯眼时,右手食指在茶缸沿磨了磨 —— 那是她数茶梗的老习惯,“我奶奶说,街上的人都红着眼,有人捡石头砸这树,骂它挡了眼,没瞧见东洋人的船往港口钻。那船烟囱喷的黑烟,把日头都染成了灰的。”
海关旧址的红漆柱褪成了粉白,柱身上的刻痕被摸得发亮。据说当年守关的兵丁用刀划的,一道痕就是一艘进港的外国船。我指尖顺着刻痕走,忽然触到个深窝,许是哪个兵丁太用力,刀尖折在了里头。那股子恨劲,隔着百年的风,还能扎得人手心发烫。
茶馆的八仙桌裂着缝,缝里卡着些深褐色的渣 —— 阿婆说那是烟丝。“我奶奶见过李鸿章的轿子从门前过,黑沉沉的像口棺材。” 她用竹瓢柄敲了敲桌面,“那天铺子都关了门,就老张头蹲在门槛上抽旱烟,烟锅里的火星一明一灭,倒像是这暗无天日里,唯一不肯灭的光。后来条约副本传下来,有人撕了卷烟抽,说‘咽下去,这苦味才能记一辈子’。”
港口的潮水退得远,滩涂的贝壳白花花铺了一片,像谁撒了把碎银子,却都生了锈。礁石被浪啃出深沟,指腹探进去能摸到潮乎乎的凉,这沟里该藏着多少声叹息?是官靴踩在甲板上的沉,是兵丁冻得发颤的咳,是力夫弯腰时脊梁骨 “咯吱” 的响。
阿婆说,每年春天都有老人来槐树下坐着,带的酒是自酿的苞谷烧,往树根一泼,“吱啦” 冒白汽,倒像是把心里话浇给了树听。烟袋锅敲着石头 “邦邦” 响,烟圈慢悠悠飘起来,和当年老张头的旱烟混在一块儿,在风里打着转。
暮色漫上来时,青石板的水洼里浮着片槐叶,像只翻了的船。我往回走,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的影子上,倒像是踩着历史的脊梁。这街不长,却走得人脚心发沉 —— 砖缝里的瓷片在疼,树疤在疼,连阿婆茶缸里晃的影子,都带着股化不开的涩。
茶馆的灯亮了,昏黄的光裹着雨气,阿婆正把竹瓢挂在墙上,木柄撞着土墙 “笃笃” 响。“慢走啊,” 她抬头时,鬓角的银丝沾了雨,“天凉,添件衣裳。” 我回头望,老槐树的影子斜斜铺在地上,像条没织完的绷带,缠着这片土地的疼,也缠着那些不肯忘的人。
马关,马关。这两个字在舌尖滚一圈,就带出些咸涩,像含着颗化不开的盐粒。是那年春天溅在礁石上的泪,是烟袋锅里没烧尽的火星,是阿婆茶缸沿磨出的浅痕 —— 都在说:记着,别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