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灯影里的脊梁》
文/张晋东(山西忻州)
一百年前,朱自清在浦口车站望着父亲蹒跚的背影,那“探身、攀、缩”的笨拙里,藏着说不出的疼。而我关于姥爷的记忆,总系在那盏马灯与灰驴的影子里,在岁月里泡得发沉,像块浸了水的老木头,越久越觉出分量。
姥爷的脊梁是院外那棵老杏树,民国的风把枝桠吹得打颤,九十年代的雨把树皮浇得发皱,弯得像张拉满的弓,却总在鸡叫头遍时猛地绷直——他要跨上那头灰驴,去田里侍弄庄稼。驴蹄子敲着土路,嘚嘚嘚,像串掉了线的铜钱,一颠一颠把天敲亮了三分。我趴在窗上看他的背影,蓝布褂子被晨露打湿,贴在背上,脊梁骨像根老扁担,挑着星子未落的夜,也挑着炕头上姥娘的一整天。有次我忍不住喊他,他回过头时,鬓角的白霜簌簌往下落,像落了场微型的雪,却只挥挥手说:“快睡,晚了要挨冻。”
姥娘的眼睛蒙着层雾,炕沿是她的码头。从鸡叫到星子露头,她就那么坐着,像块浸了岁月的老木头,根须深深扎在土炕上。日头从东墙爬到西墙,她的影子在墙上挪了三拃,火盖上的莜面饺子翻了又翻,手还搭在炕沿上,像在等一阵会敲门的风。有回姥爷迟归,她摸黑摸到锅台,想把凉透的稀饭再热一遍,却错打翻了醋罐,酸气从燎火盘腾起,漫遍了锅里、漾满了炕头,她自己倒笑出了泪,说:“你姥爷就爱这口酸。”我那时不懂,为何她不做点别的,后来才明白,她等的不是姥爷,是把心悬了一天的安稳——就像朱自清望着父亲过铁道时,心里揪着的那一下,原是血脉里扯不断的牵挂。
有年梅雨季,我蹲在门洞里避雨,远远看见姥爷牵着驴回来。蓑衣淌着水,把他的背影泡得发胀,在泥里深一脚浅一脚,像株被雨打歪的芦苇。马灯的光被雨丝割得碎碎的,他却把驴往屋檐下拢了拢,自己半边身子露在雨里,手在驴背上抹了又抹,仿佛那畜生比他金贵。进门时他直打哆嗦,却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是给姥娘买的薄荷糖,糖纸早被雨水泡烂,他捏着黏糊糊的糖块,咧开嘴说:“供销社只剩这两块了。”这模样,多像朱自清笔下的父亲,把爱藏在最笨的动作里,护着的都是心里头的人。
傍晚的村头,总先晃来一点光。姥爷的马灯是个小气鬼,玻璃罩擦得能照见人,光却捏着拳头,只肯在驴蹄边铺开巴掌大的亮。他牵着驴绳,影子被灯拉得老长,人隐在黑影里,只有脊梁骨在暗处挺着,比驴背上的鞍子还硬。我扯他的衣角问:“灯咋不照自己?”他咧开没牙的嘴,顺口溜淌出来:“驴眼怕黑我不怕,省下油来照庄稼,黑路走多了成熟人,闭着眼也能摸到家门。”马灯的光在暮色里抖了抖,像怕惊扰了什么,轻轻落在驴蹄边,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忽长忽短,像段没谱的曲子。
如今才懂,那光哪是小气,是把暖都分了去——一半护着驴蹄子别踩进泥坑,一半顺着风溜进窗,给炕沿上的姥娘报信。她不用看,听着驴蹄踏过门槛的声响,就知道那团黑影里,是她数着日头盼了一天的人。灯芯爆出的火星噼啪响,像在替她数:一步,两步,门轴该响了。原来爱从不用学,朱自清的父亲攀月台,我的姥爷护薄荷糖,都是把自己往暗处藏,把光往对方身上挪。
姥爷和姥娘走的那年冬天,灰驴也趴在圈里没起来。后坡的新土堆得老高,母亲摸着马灯的玻璃罩,一遍遍地擦,说:“你姥爷最嫌这灯蒙灰。”后来我给马灯换了新灯芯,试着点亮,光还是捏着拳头似的,照不远,却够照亮炕沿那片——像姥爷和姥娘的影子,从没离开过。
马灯如今搁在地下室的窗台上,玻璃罩蒙了灰。每次去地下室,我总在窗口下站一会儿,指尖摸着玻璃上的划痕,忽然摸到个凸起,是当年姥爷总捏灯绳的地方磨出的茧印,像摸到他掌心的温度,倒像姥爷又在念叨:“省下油来照庄稼……”原来他省下的从不是油,是把日子过下去的踏实,是要把这点暖,一代代传下去。
一百年的光阴流转,车站的月台换了模样,村子已被森林覆盖。如今我送孩子上学,看他背着书包的小背影拐过街角,书包带在肩上晃啊晃,忽然就想起姥爷跨上驴背时,蓝布褂子下绷直的脊梁。他那时一定也望着驴屁股上的鬃毛,想着田里的苗、炕头的人,就像我此刻望着孩子的背影,心里盘算着他书包里的水壶够不够喝。有次孩子回头朝我挥手,阳光落在他脸上,像极了当年姥爷回头时,鬓角那点晃眼的白。
原来那些藏在背影里的牵挂,从来没变过。就像朱自清的父亲,就像我的姥爷,就像此刻站在街角的我,脊梁或许弯了,脚步或许慢了,可那背影里的分量,够我们揣着走一辈子。
作者简介:
张晋东,1979年7月生于山西忻州神池县,中共党员,本科学历。自幼与文字结缘,对文学创作怀有深厚热忱,善于从日常点滴中萃取灵感,以细腻笔触记录生活褶皱里的温度与哲思。多年来笔耕不辍,在散文、随笔等领域积累了丰富创作成果,作品兼具生活实感与人文情怀,字里行间可见对生活的真诚观察与深刻体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