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蘑菇》
甘肃省科学院:路等学
雨后的林子像幅饱蘸水汽的绿锦缎,沉甸甸铺展着,空气里洇着泥土与腐殖质微腥的潮息。腐叶堆里忽有星星点点的素白顶起——先是豆粒大的鼓包,裹着胎衣般的半透薄膜,倏忽一夜,便撑开柄柄小伞,嫩得能掐出大地的汁液。这便是蘑菇,雨后大地递出的密码信笺,在幽暗里完成一场静默而庄严的绽放。
自然界的蘑菇,是藏与露的绝妙哲人。
春末的鸡油菌攒在栎树脚下,橙黄伞盖缀着晨露,像凝固的蜜滴、遗落的碎阳,偏要躲在蕨类裙裾里,把暖意藏进幽凉。夏雨后的牛肝菌带着憨直,敦实菌柄托着赭红厚伞,愣生生从草丛里挺出来,倒成了松鼠的天然餐桌。深秋的平菇最随和,灰紫菌褶层层叠叠如褶裙,附在朽木断墙,像揉碎的月光遗落尘世。它们不与繁花争艳,却自有体面:有的伞盖镶着蕾丝白边,有的菌柄渗着珍珠黏液;枯败时伞盖蜷成杯盏,菌褶枯成暗金脉络,比盛开时更添时光沉淀的韵致。
以科学的眼睛看,这微小生命藏着演化的惊人智慧。它们没有根,却以纤细菌丝在地下织就庞大的“森林万维网”,与树木根系结成共生契约:给松树送矿物质,换光合作用的糖;帮橡树御病害,讨生长空间。每一立方米森林土壤,可能盘踞数百公里菌丝——那是大地的隐秘血脉,维系着碳氮循环的天平。有些种类更成了环境哨兵,土壤里万分之一的重金属,都会被它们悄悄富集,以自身存在警示生态的微变。
人对蘑菇的情谊,早如菌丝般扎进记忆沃土。儿时挎着竹篮随长辈进林子,指尖在腐叶间探寻,触到冰润伞盖的瞬间,像摸到了大地的脉搏。老人说“雨后松针下藏着好东西”,这话里藏着多少代人与自然的默契。
厨房里,鲜蘑切片与肉片同炒,菌香混着油香漫出,是烟火气里的清欢;干香菇泡发后炖进鸡汤,醇厚的鲜能把寻常日子调出悠长滋味。古籍里也常见它的身影:《诗经》“采采卷耳”或许有它,本草说它“益肠胃,化痰理气”,西方童话里它是小精灵的屋舍,是森林给孩童的童话注脚。
有时觉得,蘑菇像极了生活里沉默的温暖。它们不喧哗,却在暗处编织联结万物的网;不张扬,却用存在滋养世界。像街角总在的杂货店,像深夜留灯的窗口,像久别重逢时那句“我还记得”——它们不耀眼,却在时光里长成生命的锚,让奔波中总有踏实的慰藉。
蘑菇的循环之诗
文/路等学
雨落·承露
雨又落。蘑菇仰起伞盖,如微启的唇,承接天穹的碎吻。
雨珠急坠,撞上菌褶的琴弦,碎作万千晶星——有的滑落,在菌柄上串起透明的念珠;有的栖居褶皱,化作盛满云影的微湖。
这是云朵经风递来的絮语,是天地间最轻柔的契约。蘑菇不藏不拒,只以弧形的掌心,托起一片流动的苍穹。
根脉·织网
泥土之下,菌丝正织一张比岁月更绵密的网。
银线般的触须探入腐叶的肌理,解读橡叶深褐的密文——将去岁的绿意,炼作今春蕨根的琼浆。
它不言“取”,不语“予”,只是天地间的炼金术士:将消逝酿成新生,将腐朽译作生长的私语。
晴时·归隐
雨歇。光斑在伞盖上绣出碎金,水珠开始蒸腾。
薄雾轻笼,珠泪渐瘦,终在菌褶上留下一道浅痕,如风拂过的诗行。
伞盖悄悄蜷起弧度,像敛翅的信使,静候归土的时刻。
归尘·绽灵
腐烂,原是蘑菇另一种盛大的绽放。
伞盖褪尽洁白,染透大地的暖褐;菌柄卸下挺拔,温柔伏向尘埃。整株蘑菇融进泥土,无息,却比绽放更辽阔。
那些藏在菌褶里的星尘——孢子,早已乘风、附羽,奔赴远方。或栖树缝,或藏草根,只待下一场雨,再撑开崭新的穹顶。
而归尘的躯体,正与菌丝一起,酿就温床:哺蒲公英的根,孕甲虫的梦,或凝作另一朵蘑菇幽秘的胚胎。
循环·诗章
这便是蘑菇以生死写就的,那首循环之诗。
每一次伞盖承露,都是对前韵的温柔和鸣;每一次委身成尘,都为后章埋下丰饶的伏笔。它并非主角,却是诗行里恒在的韵脚,是连接“逝”与“生”的悠长破折号。
不执形骸的永恒,却在每一次绽放与寂灭中,让循环本身成为不朽——此刻蜷曲的伞盖,曾是去岁承雨者的精魂;明岁叩响同片泥土的雨,终将唤醒新的伞盖,续写这首属于腐殖与新生的无尽诗篇。
观者·诗行
我们伫立林间,望着这归隐的信使,亦不过是诗里一枚微小的字符。
曾借精血凝形,沐光露生长,终将化作泥土里一缕气息,润某片叶脉,或成某朵蘑菇的温床。
莫叹须臾。蘑菇的循环从非重复的回响,它背负所有过往的印记,走向崭新的可能。恰如雨珠吻上伞盖的刹那——既凝着云的记忆,亦含着土的期许——这一瞬的剔透,已是整部宇宙诗章的微缩。
风起,卷几片枯叶覆于残躯。它们将一同腐烂,成为新诗行旁静默的注脚。
而远方树影里,微光闪烁。新的伞盖正顶开腐殖,噙着晨露如未干的墨汁,预备写下属于蘑菇的,一段又一段崭新而古老的沉香。
雨又下起来,打在蘑菇伞盖上溅起水花。它们静静立着,承接雨水也承接阳光,在天地间完成短暂却郑重的使命。这多好,自然从不让任何存在虚度,就像岁月里的情谊,看似平淡,却早已成了生命最坚实的底色。
作者简介:路等学,中共党员,甘肃省科学院生物研究所正高级工程师。主要从事农业区域经济研究,食用菌品种选育及栽培发术研究与推广。发表论文和网络文章百篇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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