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的白瓷观音像蒙了一层薄灰,我踮脚去擦,衣袖带倒了案前的香炉。一蓬香灰洒在母亲常跪的蒲团上,灰扑扑的像她最后那场咳出来的血。姐姐说别动,就让它留着这灰里有母亲的气味。母亲年轻时算是美人,父亲走的那年,一夜白发。麻花辫,碎花衫,那婀娜的身影,早就隐没在披星戴月的长年劳作里。我的母亲在世时非常喜欢拜观音菩萨,每月的初一和十五都会拜观音、财神和关帝,还会在宗祠拜祖先以及土地爷。母亲在遇到家中有重大事情时,她会选择前往寺庙求得观音菩萨的保佑和祝福。即使母亲去世后,这种信仰和习惯仍然得以保持,我们兄弟姐妹继承了母亲的信仰,对观音菩萨的尊敬和祈求,是母亲留给我们的一份宝贵的精神遗产。
堂屋正中间那张褪漆供桌,总让我想起母亲跪拜时的影子。桌面上斑驳的油渍里还渗着檀香,铜香炉脚生了绿锈,像结着春苔的柳树根。母亲每月初一十五的清晨,都要把泡好的新麦茶泼在门槛外,说是给过路的菩萨洗脚。这个习惯从她当新媳妇那年就开始了,供桌后的黄裱纸菩萨像早被烟熏得眉眼模糊,母亲却总说菩萨的脸是活的。那年夏天大暴雨冲垮了村东头的石桥,她冒雨在泥地里跪了半宿,回来时裤管上沾着碎槐叶,发梢往下滴水,却笑着说看见菩萨踩着莲叶过河。我蹲在灶前添柴,听她对着漏雨的屋顶念叨:“瓦片破了菩萨看得更真。”
观音像下压着五枚光绪年的铜钱,是姥爷分家时给母亲的嫁妆。铜钱边沿磨得发亮,母亲总用红绒线把它们系在孩子们的贴身衣角。我出水痘那年,她把铜钱在艾草灰里滚了七遍,系在我的手腕上。夜里我听见她跪在堂屋低语:“观音菩萨慈悲,拿我的寿数换孩子的平安吧!”腊月二十三祭灶,母亲会蒸十二个莲花馍供在案头,案头上还供着麦芽糖瓜。面香混着线香,在梁柱间织成淡青的雾,她不许我们碰供品,说菩萨要等香燃尽才肯动筷。有回小弟偷掰了半块莲花瓣,母亲罚他对着菩萨像跪了整支香的时辰。小弟哭得打嗝,她却倚着门框抹泪:“菩萨心软,见不得孩子受罪。”母亲有时会掰半块麦芽糖塞给我们:“替观音菩萨尝尝甜不甜。”糖汁黏住母亲皲裂的指腹,揭下来时牵出细细的银丝,供完神的糖块在抽屉里化开,招来成队的蚂蚁,她便笑:“菩萨派童子来收供品了。”
有一年腊月借不到驴车,母亲背我去三十里外的白衣阁还愿。雪花在蓝头巾上簌簌地跳,我伏在她汗湿的背上数念珠,其实是晒干的野枣核,被体温焐得发烫。阁里老尼递来半碗姜汤,母亲先敬在观音座前,蒸腾的热气漫过彩漆剥落的莲台,菩萨的脸突然变得很柔和。月光把湖水熬成汤药,她叩头太急,额头沾了香灰,倒像画了半阙白眉。归来时我退烧,她却对着缺角的观音像怔了整宿:“许是磕头时碰着了菩萨的脚。”那年春荒,母亲跪在观音像前褪下银镯子,供桌上新麦还未灌浆,青穗扎的观音手指朝东面弯着,那是龙湖的方向。当夜母亲挎着竹篮消失在芦苇荡,天亮时篮里装着菱角与浮萍,发间别着朵将开未开的野莲。后来我才知道,她把陪嫁的银镯沉在了菩萨脚下的放生池。
窗台上晒干的艾草还泛着青,母亲已经捻不动香了,病痛像条黑蜈蚣在她脊背上爬,可腊月十六的月亮刚爬上树梢,她非要我给菩萨换新供果。粗瓷碗里供着的冻柿子渗出血丝,这是她秋天在乡卫生院治疗病时腌的。床头铁盒里存着三支檀香,裹在泛潮的卫生纸里,自打上个月咳出半碗血沫子,哥哥姐姐便不许她碰香炉。母亲蜷在蓝印花被里,嶙峋的手指向着堂屋里的观音像比划,喉咙里滚着痰音:“该换净水了……”
供桌还是姥爷当年打的枣木柜,漆皮剥落处露出暗红的疤。观音瓷像左手托的净瓶早断了,母亲用输液胶管缠着,倒真像条活灵活现的柳枝。我搀母亲起身时,床上出现一块硬物,竟是那尊揣了四十年的铜香炉,炉肚上还留着那年小弟发癔症摔的凹痕。檀香断了三回才点燃,母亲跪在蒲团上,脊背弓得像晒干的河虾,供桌下叠着六双绣花鞋垫,最上头那双针脚歪斜,是她病后给未来的儿媳妇纳的。香头明灭间,我瞧见她秋衣领口露出的朱砂痣,小时候我总以为那是菩萨给她盖的印。
童年时,母亲给我讲过一个故事。从前有一位脾气暴躁的屠夫,与寡母住在一起,但他却嫌弃母亲老迈,常常苛待谩骂母亲。老母亲只恨自己业障深重,却也心疼儿子,每日跪在她供奉的观世音菩萨圣像前忏悔,并恳求菩萨能够度化自己的儿子。屠夫家住在普陀山附近,每年二月十九日观世音菩萨圣诞前,路过这里到普陀朝拜的香客特别多。常听回来的人说,只要诚心,就可以在普陀山看到观世间菩萨现身,屠夫心生好奇。一日,就随着一群香客到了普陀山。而他的老母亲,自从儿子去了普陀山,每天都在观世音菩萨像前跪拜祈愿菩萨能感化逆子。到了普陀山,屠夫跑遍全山都没见到什么菩萨现身,失望之余心里还起了恨意。当他走到“潮音洞”前,见一位老和尚坐在那里,便过去问道,“听说这里有观世音菩萨现身,我找了几天都没看见,到底菩萨在哪啊?”老和尚说:“菩萨已经化身去你家了,火速回家拜见,千万别错过机会。”屠夫一想,“菩萨化身成什么样的,请指点,免得见面不相识而错过!”老和尚指点说,“你回家看见一位反穿衣、倒搭鞋的老婆婆,那就是你要求见的观世音菩萨。见到了,可要好好地诚心诚意地拜见,不可稍有怠慢!”屠夫急忙往回赶,到家时已是半夜三更了。屠夫见屋门紧闭,再加上心急,气急败坏的呼喊,用力捶打门户。睡梦中的老母亲被惊醒,知道是儿子回来了,着急地拎起衣服反穿在身上、鞋子倒搭在脚上,匆忙跑来开门。门打开的瞬间,屠夫看见母亲反穿衣服倒穿鞋的模样,他恍然大悟:原来菩萨一直都在家里,他又懊恼、又悔恨,“扑通”一下跪在母亲面前,想到自己以前对母亲的种种不孝,痛哭起来,“母亲就是菩萨,菩萨就是母亲,对母亲不孝,就是对菩萨不敬,希望我现在懂得这个道理,还不算太晚……”自此之后,屠夫改恶向善,也改行做了别的小生意,对待母亲孝顺了许多。
屠夫故事是母亲教我背会的,夏夜蚊帐里,母亲摇着蒲扇讲老母亲反穿衣襟,汗珠顺着银丝滚进领口。我伸手去接,母亲却突然攥住我腕子:“记住了,倒穿鞋的菩萨走不远。”月光漏过帐纱,她鬓角的白发泛着青灰,像未燃尽的香灰。
母亲的木屐还挂在堂屋梁上,牛皮襻子断了一根,孤零零悬着像道未愈的疤。那年我翻出她压在樟木箱底的碎花衫,霉斑在月白底子上洇出菩萨衣袂的褶皱,父亲用朱砂在领口题的诗褪了色,倒像斑斑血迹。母亲总说年轻时能单手绞干被单,辫梢扫过门槛能卷起旋风。可我记得最清的却是母亲拜观音的模样,青筋暴起的手攥着三炷香,膝盖砸在蒲团上咚的一声,仿佛要把地砖磕出莲花纹,供果总摆得歪斜,香灰常落在菩萨眉心,倒像给泥胎点了颗泪痣。
父亲生病时咳得整条淮河都在打颤,母亲剪下三尺青丝供在佛前,案头烛火把发丝燎得蜷曲,焦糊味里混着檀香,竟像某种秘制的汤药。后来发丝被老鼠拖去做窝,她也不恼:“菩萨收走了头发,总得还些别的。”父亲走的那夜,母亲在观音像前跪成块冷硬的石碑,供桌上的茶凉了又换,最后凝出褐色的冰。姐姐说听见她喉咙里滚着经咒,细听却是“不哭不哭”。天明时她起身梳头,铜梳刮下大把灰发,落在香炉里腾起青烟,竟像三十年前的新嫁娘揭盖头时的雾气。
那年我上学要进城,母亲连夜纳了双千层底布鞋,鞋帮里缝着从庙里求来的平安符,黄纸上的朱砂印早被汗渍洇开。临行前她拉着我去太昊陵还愿,在弦歌台前烧了三刀黄表纸,纸灰被秋风卷着扑到脸上,像无数细小的蛾子。母亲忽然攥紧我的手:“城里没有菩萨殿,你要记得自己就是座小庙。”最后一次见母亲跪拜是大前年的深秋,疾病噬着她的腰骨,她却执意要自己给菩萨换新供果。我扶她起身时,看到她怀里抱着铜香炉,炉身还带着体温。母亲喘着气笑:“别让观音菩萨冻着了。”当晚窗外的月光泼在供桌上,那尊模糊的观音像竟显出几分慈悲相。
母亲枕边搁着半块青砖,砖面磨得油亮,凹痕里嵌着经年的香灰,这是她从伏羲陵墙根请来的“观音土”,说能镇住肺痨鬼的爪子。我总疑心是那年修陵的匠人偷懒,把残砖丢在野艾丛里,却被母亲当作了菩萨恩赐。她拜观音与别家不同,别人供净水,她供雨水,檐下青陶瓮接满春雨,瓮底沉着三两槐花瓣。初一十五,她就着瓮中倒影梳头,说水里住着龙女,梳通了就能听见菩萨讲话。那年我出疹子,她舀了半瓢雨水给我擦身,冰得我直打颤。“观音洒的杨枝露呢”,她把我裹进泛着香灰味的夹袄,袄里子补丁摞补丁,却暖得像被日头晒透的麦秸垛。庙会上请的泥观音总活不过雨季,母亲便用河泥自己捏,掺上麦秸和头发茬,最像样的那尊跌碎了左耳垂,她用桑叶汁混着香灰修补,结果长出一粒绿茸茸的苔斑。夜里咳嗽声惊动观音,那点绿在月光下幽幽地闪,倒像菩萨垂眸看她。
临终前三月,母亲忽然下床走动,每天用井水调香灰,在院墙上画观音,手指肿得像秋后的萝卜,画出的菩萨却越来越小,最后缩成指甲盖大的白影。清明那日下急雨,母亲趴在窗边看墙上的菩萨化进雨水里,突然哼起我儿时的哄睡调,调子裹着雨气沉入青砖地,砖缝里钻出成串的野蘑菇。
“给老三打电话……”母亲突然攥紧我的腕子,“让他把供的枣花馍翻个面……”话音未落,痰鸣声扯得胸口风箱般响。我这才发现供盘里的馍馍早长了绿毛,那是中秋节她还能下炕时蒸的最后一批。月光漫过褪色的黄表纸,观音衣袂上的金粉簌簌地落。母亲忽然挺直腰板,双手合十的模样让我想起她三十七岁那年,父亲得了肝癌住进县城北关医院,她就是这样跪在观音像前求了一整夜。她混浊的眼底泛着光,仿佛真看见莲台上垂下一缕紫竹枝。
香灰积到第三寸时,母亲要梳头。牛角梳刮过稀疏的白发,在寂静里发出枯叶般的响。她从枕下摸出个红布包,里头裹着四枚拴红线的铜钱,正是当年系在我们姐弟襁褓上的光绪通宝。铜钱按长幼顺序排在她掌心,突然有滴混着血丝的泪砸在铜钱上。半夜,母亲非要给菩萨供酒,她说:“得用粗陶碗……那年你爸挖河摔伤腿……”话没说完,整个人突然向前栽去。供桌晃动的刹那,我看见观音像后飘落张黄麻纸,是母亲用化疗药盒背面抄的《大悲咒》。那日清早母亲忽然能坐起身,非要穿那件月白斜襟衫,衣襟里缝着太昊陵求的平安符。我给观音像擦身时,发现莲花座下压着一张泛红的纸,我们的生辰八字后头,各画着一枚未熟的枣。临终前三天,母亲的手总在虚空里摆供品,她忽然清明起来,要我打开樟木箱。箱底的红绒布上躺着一串菩提念珠,二十年前大雨冲毁祖坟时,她掐着这串珠子念着往生咒,如今珠子被盘得发亮,像十八颗温润的眼。
姐姐去淮阳伏羲太昊陵还愿,挎的还是那个竹篮,枣馍摆在鎏金莲花座上,篮底漏下的馍屑被鸽子啄食。檐角铁马叮当,恍惚又是母亲在摇签筒,供桌前跪满年轻媳妇,发间别着母亲那辈人戴的银蝴蝶,振翅欲飞的模样。暴雨之夜,老屋漏湿了观音像,水痕沿着釉面爬,蜿蜒如母亲临终时手背的青脉,香炉里积着三载香灰,轻轻一吹,满屋都是纷扬的旧时光。姐姐说该续上新香火了,却怎么也寻不见母亲藏的那捆柏子香,原来早就揉碎了,撒在那些年供神的清水里、药汤里、炊烟里。
如今供桌上的香灰积了半寸厚,姐姐每月仍来续香,前日清明上坟,看见她往母亲坟头撒新麦,麦粒里混着晒干的莲花瓣。风起时,金黄的麦浪掠过青石碑,恍惚又是母亲跪在麦田里合掌的背影。远处龙湖的水光晃着,倒像观音菩萨衣襟上抖落的银线。槐花落尽的时节,我在老屋门槛下发现个陶罐,里头整整齐齐码着母亲抄的《心经》,黄麻纸上的字迹被雨水洇成淡蓝,恰似她常年系着的粗布围裙。最底下压着张泛红的纸片,写着我们兄妹四人的生辰八字,每个名字后面都画着朵未开的莲。
前年春节回老屋,发现梁间燕子衔泥用了观音土。新泥混着香灰,在巢边结成珠串似的瘤子。风过时叮咚作响,像母亲当年挂在菩萨颈间的野枣核。供桌上那半碗雨水早干了,槐花瓣却还在瓮底开着,只是褪成了她临终前盖的寿被颜色。伏羲陵换了新砖,我偷偷捡起一块碎碴,碴口处泛着暗红,许是母亲咳进去的血开成了花。学她的样儿供在窗台,夜晚忽见月光凝成水珠在碴口打转,恍惚又是那尊长绿苔的泥观音在垂泪。野猫碰翻供碗,水流过的地方,砖缝里钻出十七八颗青青的麦苗。
去年清明擦拭观音像,在莲花座底摸到一团干硬的发结。青丝裹着银丝,缠着截褪色的红头绳,正是母亲当年剪下的那缕。香灰渗进发丝缝隙,倒像菩萨替她系了道符咒。供桌下突然滚出只木屐,牛皮襻子齐根断裂,原来有些咒语,要等青丝成雪才解得开。前日小侄女翻出碎花衫当戏服,学着母亲的样子跪拜,膝盖撞出闷响。我下意识要喝止,却见她歪头问:“奶奶的菩萨为什么在哭?”我抬眼望去,香灰不知何时凝在泥胎眼角,将坠未坠的一滴,恰似那年母亲在轿前反手抹去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