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

                    文/路等学（兰州）

云是穹顶吸饱的绒絮，裹着水汽精魂。当高寒悄然啮噬游丝，便凝作亿万微珠冰晶，聚拢、偎依，在虚空的襁褓中渐次沉坠。终于，那温柔的负重突破了挽留的极限，挣脱云絮与浮力的缠绵，向尘世纵身跃下——这便是雨，一场浩荡的无声赴约，是天空垂落大地的秘语，携着九霄清冽，沁入泥土每一寸焦渴的肌理，每一条龟裂的沟壑。

自然的雨，是季候流转的眉目。

春雨，如初生之蕊的吐纳，怯而纤。料峭风里，银丝牛毛，簌簌地绣着天地薄绡。悄然点染柳梢新黄，那嫩绿便洇开，化尽冬的残稿；轻叩沉睡的壤脉，翻涌出地底苏醒的、带着腥甜的胎息，仿佛大地初萌的呵欠。雨脚拂面，是微凉的试探，藏着怯生生的冀望。

夏雨，是莽原烈马的脾性，急且酣。墨云压境，闷雷作鼙。骤然，铜钱大的雨点如乱箭齐发，噼啪砸在滚烫的琉璃上，绽开瞬息的白花；在焦渴的瓦楞间，敲出清越的磬音。须臾，檐下悬起水晶的垂瀑，天地缝合于茫茫素练。驱散盘踞的溽热，泼下透骨的沁凉。雨霁，留一池聒蛙，一地揉碎的金箔，空气里蒸腾着尘土与草汁的野腥——那是大地饱饮后的餍足长嗝。

秋雨，若迟暮美人的低喟，绵且恻。淅淅沥沥，不紧不慢，携着蚀骨的凉，砭人肌理，藏着欲语还休的薄愁。吻上枯草，簌簌声里，细数飘零的辰光；浣洗熟果，涤去浮埃，令那沉坠的丰腴更显膏腴欲滴。秋雨纺着烟，织着雾，将山野洇成氤氲的水墨。濡透的空气是微醺的冷酿，在寂然中窖藏大地深处那份沉甸甸的、归于荒芜的丰饶。

人心这片无垠的疆土，亦会无端落雨。这雨，更诡谲，更猝然。

或是一句轻飏却淬毒的言语，如无形冰刃，猝然刺破心穹，在柔软的版图烙下寒霜的印记，引发经久的微颤；或是一次灼灼期待的骤然成空，那失落便如漫天的霪霖，灰翳四合，湿冷浸透骨髓，缠得人胸膈如堵，每一次喘息都似吞咽铅块；抑或是某个幽邃盘踞的憾恨，非是骤雨，而是深秋那场无休的寒霖，带着凝滞不化的阴冷，无声沁泡记忆的罅隙，让心壁滋生黯绿的苔衣。这心雨无质无形，却重若山倾，能将魂灵压弯如折苇，每一次搏动都荡起湿漉的回声，仿佛胸腔内壅塞着欲崩的铅云。

当心域阴霾四合，骤雨将至或已滂沱，莫要仓惶遁逃。不妨效法对自然之雨的静观，学会涵容它的存在。

觅一方岑寂的隅角，如檐下撑开无形的伞盖。任那些纷乱情愫——喧嚣的悲怆、锐利的痛楚、黏滞的惶惑——如檐溜垂珠，一滴，一串，从容坠泻。让它们滴落素笺，晕开墨色的溪涧；倾注信任的耳廓，化作喁喁的私语；或索性任其滴入沉默的渊潭，只余圈圈涟漪在灵府漾开。亦可推牖启扉，步入或凝望一场真实的雨。看剔透的雨指如何梳洗万物的尘颜，看叶脉在濯洗后如何绿得惊心，看水洼中倒悬的天宇如何碎裂又弥合，看雨丝在风中如何曳成银弦，看骤雨初歇时，阳光如何以金梭穿透云罅，在濡湿的人间投下神谕般的光栅。

当信，如同自然的疾雨终有尽时，心头的滂沱亦必渐歇。雨水的真义，非仅涤荡，更在蕴育与涅槃。雨过天青，无论苍茫厚土，抑或幽邃心原，总会留下不灭的刻痕——或是尘埃落定后那沁骨清冽、如琉璃般澄澈的虚空；或是被泪泉濯洗、蜕下层层虚饰后，那个更洞明、更柔韧、也更近本源的自我。那湿润的壤层之下，必有新生的种籽在黑暗中悄然翻身。雨，终是天地与人心共守的密契，一场关于陨落、蚀刻与更生的神圣仪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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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路等学，中共党员，甘肃省科学院生物研究所正高级工程师。主要从事农业区域经济研究，食用菌品种选育及栽培发术研究与推广。发表论文和网络文章百篇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