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嶂余音(书山拾萃)
文/张学礼(山东广饶)
唐代宗大历十年的春闱考场,纸窗被暮春的风拍得簌簌作响。钱起握着笔的手微微出汗,墨汁在砚台里漾开细小的涟漪,映出他略显焦灼的脸。案头的考题“湘灵鼓瑟”四字,像四块浸了水的青石,沉甸甸压在心头。
他记得临考前夜,客栈院角的老槐树落了整夜的花。有位白衫客倚着栏杆吹笛,笛声绕着花枝打转,直到月落西窗才悄然收住。那时他还不知道,这偶然入耳的余韵,会在今日的考场里漫成诗的骨骼。
“湘灵鼓瑟”,典出屈原《远游》的句子在脑海里翻涌。舜帝崩于九嶷,二妃泣血染竹的故事,钱起自幼便熟稔。可如何将这千年的悲戚,凝进二十八字的律诗?他望着窗外檐角垂落的蛛网,忽然想起少年时在湘江边见过的斑竹——那些紫褐色的斑纹,恰似泪痕在青皮上洇开,又像未写完的句子被风雨揉碎。
笔尖终于触到宣纸时,晨光正斜斜切过窗棂。首联“善鼓云和瑟,常闻帝子灵”先落了纸,他却觉得这两句像未调准的琴弦,总差着些震颤人心的力道。直到写到“冯夷空自舞,楚客不堪听”,才觉胸间郁气稍散——水中的神灵徒然起舞,而漂泊的游子听不得这般哀音,这不正是二妃无处安放的怅惘么?
写到颈联“苦调凄金石,清音入杳冥”时,砚台里的墨已见了底。他唤来小吏添墨,目光掠过同场考生们紧锁的眉头,忽然想起去年在洞庭湖畔,曾见渔翁夜泊舟中,鼓瑟为乐。那时浪打船舷,琴声混着涛声漫过水面,连岸边的石头都似在呜咽。这般清苦的调子,原是能让金石为之动容的。
最末两句迟迟未落笔。日头已爬到中天,考场里弥漫着墨香与汗味混合的气息。钱起揉了揉酸胀的手腕,望向窗外——远处的终南山隐在薄雾里,青黛色的峰峦如列阵的仙人,默然注视着尘世。他忽然想起那夜白衫客收笛时的情景:余音尚在花影间流转,吹笛人已隐入月色,只留满院落英,像散落的音符。
“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这十个字落在纸上时,钱起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盖过了考场里的翻纸声。他仿佛看见湘水之上,瑟声戛然而止的刹那,鼓瑟的神女已化作轻烟,唯余两岸青山,在暮色里静默如太古。那些未尽的悲喜,未说的衷肠,都浸在了江水里,凝在了峰峦间,不必言说,却处处皆是回响。
放榜那日,钱起挤在人群里,手指几乎要攥碎手里的折扇。当看到自己的名字赫然在列时,反而出奇地平静。后来有同年告诉他,主考官李暐批阅试卷时,读到“曲终人不见”两句,竟搁置了手中的朱笔,在案前徘徊良久,最后击节叹道:“此句非人力所及,必是神助!”
多年后,钱起官至尚书郎,常在退朝后独登高楼。秋江如练,远山如黛,他总会想起南昌考场的那个午后。那两句诗像一粒被时光浸润的珠玉,越摩挲越见温润。原来最好的笔墨,从不是刻意雕琢的辞藻,而是让情感如流水般自然漫溢,在该停驻处停驻,该留白处留白——就像湘灵的瑟声终了,神女隐去,唯有江上青峰,替千言万语,立成永恒的注脚。
而那面曾让李暐爱不释手的试卷,早已湮没在岁月烟尘里。但“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这十字,却如湘江的流水,载着千年的月光,至今仍在诗行间缓缓流淌。
作者简介
张学礼,山东东营广饶县广饶街道人。义务兵五年,中共党员。系中华诗词学会会员、天津诗词学会会员、海河文学社顾问、东方诗人协会会员、神鼎风诗词研究会会员、神鼎风诗词编辑部编委、齐鲁诗风签约诗人,半朵中文网专栏作家、青年文学家作家协会理事、竹韵汉诗协会会员、东方诗人协会会员、东方兰亭诗社理事、东方兰亭诗社顾问,2021年诗歌被大型《民间优秀诗选》收录,荣获中国诗歌圈官网创作奖。个人著有《执韵》格律诗4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