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纸厂报告会:从琵琶湖到洞庭波》
三十多年前的岳阳纸厂,车间的机器还在打着哈欠,二三十人的小会议室里,空气却像冻住了。时任岳阳地区团委书记的刘尧臣刚从日本滋贺县回来,裤脚还沾着点机场的灰,一开口,那些关于琵琶湖的事儿就顺着话头淌出来,像往平静的塘里扔了块砖,在场的人心里都溅起了泥点子。
刘书记说,谁能想到琵琶湖也有过发臭的时候?工厂的脏水直挺挺往湖里灌,岸边的草枯得像火烧过,鱼翻着白肚浮在水面,鸟飞过都得捂着鼻子。可现在再看,那湖绿得发脆,天和云都沉在里头,水清亮得能数清十几米深的水草。他蹲在湖边捧了口喝,说有股甜丝丝的味儿。这话让屋里的人都不吭声了——那会儿的洞庭湖,虽说还没到这份上,可沿岸纸厂、化工厂的排污口,早把好些地方的水搅得冒白沫,鱼是越来越稀了。
更让人瞪眼睛的是个十来个人的青年队。他们没砍树,没填沟,就在山泉流过的山坳里,顺着地势砌了几级鱼塘。泉水从上头往下淌,每级塘里养着不同的鱼,上头鱼拉的屎,成了下头鱼的食,最后流出去的水,还清凌凌的。他们还在塘边栽了樱花,搭了木栈道,游客来钓鱼、看花、吃刚捞上来的鱼,一年竟能赚上千万。刘书记说这话时,眼睛亮得像沾了水:“不是非得把山炸了、湖填了才能挣钱,把山水伺候好了,钱自己就找上门。”
他还说日本乡下的路。“下雨天不用踮着脚走,”他笑了笑,“田埂边、河沟旁,全是水泥铺的格子路,雨水能顺着缝往土里钻,脚却沾不上泥。”这话让在场的老工人想起老家,一到雨季,乡间小路就成了烂泥坑,深一脚浅一脚,运点庄稼全靠肩膀扛。原来村子也能不跟泥疙瘩打交道,原来路能修得比自家门槛还贴心。
最让人忘不了的,是晕车药那回事。从东京到滋贺,再转车去北海道,换了十次车,刘书记没挪过窝,每次换车,司机都默默递过一包晕车药,还有瓶温水。“不是特意吩咐的,就跟吃饭要拿筷子似的自然。”他说这话时,声音里带着点涩。那时候我们总觉得,服务是分外的事,却不知道真正的周到,是把别人的难处揣在怀里。
这些零碎的见闻,像面没擦干净的镜子,照出我们那会儿在治环境、过日子上的愣头青样。刘书记没讲什么大道理,可谁都听明白了:湖不是用来装脏东西的,村子不是落后的标签,过日子不能跟老天爷抢饭吃。
后来才知道,琵琶湖能变样,不是撞上了好运。上世纪六十年代,日本的钱像潮水似的涌进来,琵琶湖却成了烂泥塘——工厂的脏水把湖喂得太“肥”,蓝藻长得能当被子盖,连喝的水都得滤了又滤。1972年,《琵琶湖开发特别措施法》出来了,从管排污到种水草,从护水源到教娃娃们认湖水,一整套规矩像密网似的,把湖护得严严实实。他们还给每条流进湖的小溪建了档案,记着水啥时候清、啥时候浑,村民自己组了护水队,小孩上学都有“湖泊课”。就这么大家伙一起使劲,琵琶湖用了三十年,从臭水坑变回了活命的水。
我们跟滋贺县的交情,1983年就结下了。湖南省和滋贺县,因为洞庭湖和琵琶湖,成了亲家。四十多年来,从咋净水到咋教娃娃护水,从咋在田里挣钱又不糟践地,到咋让外人来看风景,两边没断过来往。洞庭湖、长江也搞了“十年禁捕”,渔民把船拖上岸,水边人垒的堰拆了还湖,建起了污水处理的池子,岳阳的村里也铺上了水泥路,下雨天真能做到鞋上不沾泥了。
可治环境这事儿,从来不是一锤子买卖。我们在洞庭湖和长江里游过泳,常看见偷着打鱼的跟戴红袖章的躲猫猫,也见过偷下的网缠着江豚漂在水上。水边的芦苇是比以前密了,鸟也多了,可远处的船尾巴拖着长长的油印子,有些浅滩的水还是浑得发暗。当地的朋友说,这些年关了不少排污的厂子,可环境想变回原样,比欠的账难还。就像琵琶湖,治了半个多世纪,现在还在跟水里的肥气、外来的野草较劲。
站在长江和洞庭湖碰头的地方,摸着那块“守住一江碧水”的石头,想起刘书记当年说的话。那些关于琵琶湖的事儿,早不是别人家的故事,成了我们跟前的尺子。治湖从来没有到头的那天,就像一场没个完的修行,磨的是性子,更磨的是跟自然打交道的本事。
三十多年过去了,当年听报告的人,大多退了休,可那些关于清水、村子、待人的念想,早钻进了岳阳的骨头里。或许,那场小范围的报告会,就像撒了粒种子,在人心里长出了对“更好”的盼头。让人明白:治湖不光是清淤泥、截脏水,更是重新学着跟山水过日子;建村子不光是铺路盖房,更是护着一方水土的精气神;所谓往前奔,不过是把别人走过的路,变成自己脚下的坑,一步一步,慢慢填。
江湖大得很,治起来难,可只要往对的方向走,走一步,就不算白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