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庆征
我的脊骨生来便是弯的——为了承接那自九天倾泻的重量,为了在混沌的风暴中,固执地撑开一方宁谧的穹顶。是的,我愿当这样一把伞。非金非玉,无香无华,唯以单薄之躯,在天地变色之际,毅然挺身,将自己绷紧成一张抵御风刀霜剑的盾,一方隔绝滂沱的晴空。
铅云压城时,急雨如万马奔腾,抽打着仓惶的大地。我凝望窗外,倏然见长街之上绽开无数流动的花!伞群倔强地向上拱起脊梁,如彩鳞逆游于汹涌的浊流。伞下人一手紧握伞柄,指节泛白如握桅杆,在滔天风雨中破浪而行;伞则鼓荡筋骨,将狂暴的雨箭尽数挡落,弹奏出噼啪作响的战歌。人与伞的骨节在此刻咬合——他以血肉托举我,我以脊梁撑起他。
烈日灼空时,我愿化身温柔的荫蔽。炽光穿透伞面,被筛成摇曳的金斑,轻吻行人汗湿的鬓角。伞骨在热浪中微微震颤,如母亲哼着清凉的谣曲。伞的慈悲是双生的:既懂得在暴雨中绷成不屈的弓,也知晓于炎阳下舒展为拂面的柳。
伞的魂魄,在“承受”二字里铮铮作响。
人们把千斤风雨托付于我单薄的肩,我报之以永不塌陷的晴空。伞骨细瘦,却在重压下曲成韧性的弧——这躬身不是屈服,而是对大地最深的敬礼。当伞面在狂风中翻飞如受伤的鸟翼,伞柄总会被一双手更坚定地握住。那一刻,我读懂契约:他予我立足之力,我赠他无雨之境。
风雨息声后,我蜷缩于角落,褶皱里藏着阳光的暖意与雨水的咸涩。静默如禅者,安卧如归鞘的剑。旧伞与新伞在壁角相倚,褶皱叠着褶皱,是年轮,亦是勋章。无须言语,每道磨损的纹路都在诉说:我曾被高高托起,托起过哭泣的孩童、奔波的旅人、相偎的爱侣;我的脊骨承过九霄之重,我的胸怀护过人间微温。
因此我说,伞的功德是弯腰撑起的天,伞的尊严是雨痕斑驳的沉默。
我愿当这样一把伞——不慕华盖之荣,不惧风雨之蚀。甘愿在倾盆时刻挺身成盾,甘愿于烈日街头垂落为荫。纵使最终静默如墙角一枚褶皱的逗号,亦欣然自足。
因我深知:当人轻抚伞骨收起晴空,那被托举过的重量,与被遮蔽过的体温,早已在天地间刻下最深的偈语—— “俯身为桥,昂首成穹;托举众生者,众生永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