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沉洇于民间的芬芳
文/艾平
好文章在民间。
民间有这样一个文化群体,这个群体的作者,或许只是一株草,鲜有粉丝,却悄然于一隅乡土开出各种各样的花。这些山茶、水荷未必出现在纸媒上,又未必不是花中珍品。比如,有一首描绘骏马命运的七律诗,便堪称诗中奇葩:
万里戎机蹈碧沙,何尝回首看桃花。
雄关漫道千番闯,战鼓征尘几日暇。
骑士丰功凭俺建,步兵白眼向人斜。
将军破阵策勋后,放到叶山便是家。
民间文士段发展曾以鹿、马、羊、狗为喻体,写了四首或贬或褒的律诗,由自己挥毫书写,装裱于玻璃框内,悬挂在住宅中堂,俗称四扇屏条幅。祖父因与段发展同为书法爱好者,见到此诗遂抄录下来留存。
四扇屏匾额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可谓奢华墙饰,许多家庭只能用麻纸写字标示书香。那时我家老屋土墙上,挂的就是祖父的毛笔字。给我印象深者莫过于东隔墙上的横匾,边框由秫杆扎结,“人间正道是沧桑” 匾文周围,以浅绿广告色涂饰。祖父友人来家不避墙贴凌乱,赏字毕,方入座言它。
在特殊时期,民间文化群体依然如笋破土,在沐风沐雨中拔节成竹,摇摇曳曳,摆弄出自己的样子。小说《第二次握手》传抄于民间,成为现代版的洛阳纸贵,当时读者并不知道作者是谁,也无从打听,直到 1979 年小说公开发表,人们才看到张扬的风貌,知道了他为写这部传统文学读本曾坐过牢,差一点被执行死刑。
我不想触及特殊时期的疤痛,它的创面太大,创口太深。因而,与其疾首于传统文化断层的困惫,不如打点行囊再出发。于是,不由想起一位学者的断言:新时期散文成就女性优于男性,大陆比港台逊色。依据是文学语言从苍白口号式书写,演绎到生命的呐喊,必得思想冲破桎梏,形成与专制的对峙,而灵犀得于人性回归的蝉蜕之痛与思索,所以融积雪冰山,非一朝一夕的艳阳所能为。
几年前,我到曲阜参加研讨会,山东作家亚兵的发言颇具代表性,他认为好文章在民间 —— 民间文学多以抄本形式流出,作者也多系自慰而聊。为宽慰自己而做的文章,自然情到深处,所谓胸罗万象伏甲兵,纳尽风月少年心,皆于笔墨间弥散开来,回肠荡气,催生草长莺飞,报春之讯。
然,文情并茂的文章未必发表得了,文章合为时而作,不一定为世俗所容。况且,时下文场打把式卖艺,潜规则多多,而捧场子的看客不是失趣,就是呵呵几声罢了。文学青鸟羽毛间斑秃成为时尚,刊物有时只好在杯盏间隙传阅了。
换句话说,作家笔秃了,好文章没有了。民间学人无圈环可依,因而文学山火喷吐着愈烈的走势,即便文墨窝在抽屉,也会露出尖儿 —— 生命自由奔放擦亮的不光生活通道,还有精神走向。同时,雨后莠草也在悄然蔓延,露出浸染稼穑兆头,尤其在偏僻的乡村,更囿于文化生活贫乏,业已凸显出知性的迷惘。
早年,我有个族叔写一手好字,每逢节日喜庆,上门求帖子者不绝如缕,若得书道,此公会有点造诣。怎奈乡村文化平台,乃一方石板,被赌博和摆阔风气窃据,撕裂了中规中矩习俗,而卷入者不乏侥幸心理作祟,我那位族叔亦未能免俗。于是,一道上好文化小菜就此晾在了灶台上,麻将方砖碰出的呯响,成他生活里的仙乐。
其实,在天光流影的画眉谷,乡民同样在落寞中拾趣,甚至将无趣当有趣做作,以图片时的快感。来到景区当晚,我在寓所外文化广场上遛达,见十几个山民夜集广场舞台,在嬉笑里互递纸烟,互道生意盈亏。接着,有人开始递鬼脸儿,行逗乐剧,把一个后生摁倒扒下裤子哄笑…… 幸而灯火幽暗,不然男子春光大泄,何堪入目?
听山货店主说,入冬封山之后,村民唯一消遣是挤麻将桌玩牌。他一邻居单靠种银耳山菇,年收入过两万元,但由于嗜赌,每每将盈利输个精光,直到最后一枚铜板易主,方起身打点来年的种植经营。妻子见自己拗不过丈夫,索性加入赌博队伍,两人谁也不再抱怨茶余饭后的无聊……
是夜,回画眉谷农家小院客房,见月亮升上树梢,我又折回山脚,沿着山涧漫步,聆听天籁之音。此时月光如水,静泄春木,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踩于其上,若行于碎云斑斓。
溯流而上中,隐约听到有唱诗声,仰头看时,前方灯火阑珊处有拱门尖塔,始悟耶稣基督布施的种子,竟于深山幽壑间开出花来。走进教堂后,正在唱诗的一拨人并无回首者,仿佛我这个造访客是为同路人,毫无陌生感。
这里几乎是女性的世界,虔诚布满每一张脸,有沧桑老人、健壮妇女、美眉女孩,也不乏病弱残疾人。教坛上,一名模样周正的年轻女子,正用粉笔勾画经文乐谱,伊人大凡是传业授道的牧师吧,从她眸子里溢出的宗教的光芒,诠释了她的份量和痴热。
然而不久,我便得知景区属县只有一名牧师,为基督精神不致荒芜,培养一些有文化底子的人协理教区,这使我惊诧的同时,不得不对生命终极意义的思考犯难。
在基督教文化中,人的价值不在于现世生命本身,而是寄托于超越现实世界的精神快乐,现世生命则被认为是有罪的,有罪就当赎罪,通过整个身心的极度磨难来洗涤自己,摒弃肉体,净化灵魂,最后回到上帝的怀抱。西方人眼中的上帝,飘渺无踪而又无处不在,无时不有,实乃人之精神归宿。
我们东土大唐后裔膜拜之神佛,在于普渡众生,谁造福百姓他就笑纳香火。那么我们文化的季风,何以汇不成温热乡村僻壤的暖流?也许她跋步数千载太疲惫,歌喉嘶哑了。早年梁漱溟先生认为,中国的缺欠不是理性的缺欠,而是理性早启,文化早熟的缺欠。或可这样理解,我们的祖先早已参透社会玄机,把握了历史发展规律,预设了路线,固化了后人思维倾向。
早熟的果子与兜售对象,因时差形成错位,园丁劳动与市场相抵牾,由抵牾而造成果实变味,说到底是传统文化里的病灶,与连体根茎知识分子脱不了干系。亘古以来,我们文化的传播者,大多徜徉在河岸篝火边,既要取暖,又看河那边风景独好。趟水畏寒,赤足恐人讥,欲摆斯文便想船来,李白诗句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即是佐证。
倘若顺风不顺水,船行中途打转悠,便又思量打舵回岸;无舟可乘者,则呈一副 “天子呼我不上船” 面孔给人看。至于那些拼老命涉水者,无非奢望对岸黄金屋罢了。及至临岸窥破要歇脚的豪宅是个镀金壳,心志神一下子游离开来,或逃避社会责任却视名誉为通行证,或蔑视金钱而甘做金钱的奴隶,要么讨厌尘世生活又拥抱现实里的琐碎与无聊,心灵在行坐间煎熬,最终沦为宿命论者。
关于中西两种文化的特征,李大钊先生概之为 “安息的” 和 “战争的”,中国与西方国家的差别与矛盾,其实是两种文化碰撞、冲突的反映而已。基督文化与我们以儒家学说为主流的传统文化相似之处,在于都主张锐意进取,而自强不息的目的却不同,基督教教义宣讲人点燃自己,自己才能走出黑暗迷谷,达到至高无上的境界 —— 天堂。
孔儒哲学倡导 “立志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为己任,即燃亮黑夜方能度化己身,鞭敲金镫。一旦事业受挫,敏于思讷于行的知识分子,极易颠覆自己,个人价值取向与集体剥离开来,沉湎于小我爱河,这是功名利禄心理作祟 —— 私欲膨胀则导致尔诈我虞脱茧而出,狡黠与猜忌是一对孪生怪胎,横生之后,变异为冷酷和贪婪双飞魑魅。邪气蔓延恶果是世风日下,人心涣散,助长封建制横陈两千多年的奇葩。
由斯,我们传统文化之光变得失色迷离,无所适从也不易被适从,更因文化的驳杂多元,终难觅其一枝而栖。山中俊鸟翱翔后找不到回落支点的困惑,演变为依附外来宗教枝头的期盼,虽临风而寒,却振羽树尖,一啸声远。
或然,祖先文明的长墙能遮他们那时的风,吞吐那时的雨,未必逐褪身后千年的霜寒。譬如四大发明的金字辉煌炫目,喧哗之后未免落寞,于我们终是远年的快意,当下圣诞节信息流播,不是远高于端午和中秋等传统节日的频率吗?我们嫁接来的蔷薇花正稀释日子里雏菊的芬芳。
倘使眼前这位纤指秀发的村姑,不是一位基督信使,那些捧读福音书小册子的山民,还会于其挥手之间风生水起?倘使她是剖析人体骨骼分线的白衣天使,那许多虔诚的眼睛能否向生命之源求索而敬畏?倘使在城市的亭榭,偶遇她这样一位淑女,我们不定会嘣出几句俏语呢!
可伊人是领唱基督圣歌来刺破山区的沉寂。倘使明智引领我们强大,幸运使弃儿新生,我们民族文化的阳光雨露,融通断流的那一段河床,蒸水成云,云流为液,摈弃雨丝里的浊腥,润出相时而谢的果子,那便是相机而动的知识分子,肩起耕耘的犁耙了。
离开教堂时,月亮依旧悬在天上,金辉未减,只是夜籁渐稀。广场上的人影早已散去,频频回望,反倒惹得心潮翻涌难平。溪声却因夜深而愈发湍急,平添几分喧嚣;远山隐在朦胧夜色里,看不真切。
恍惚间,倒也理出些微清晰的脉络 —— 恰似清晨草叶上的露珠,既启迪心智,又滋养出诗歌的蓓蕾。这灵感正与那些散落乡野的文化声部相和,一同奏响关于家园的共鸣。而当我们探寻乡村题材的戏路时,新时代早已在这脉络里,写下了最鲜活的注脚。
[作者简介]:艾平,河南平顶山市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河南文学杂志社签约作家。作品发表于《小品文选刊》《散文选刊》《河南文学》《海外文摘》《三月》《东方文学》《九头乌》《东江文学》等40余种报刊,计200余篇。2004年获《九头鸟》杂志年度优秀作者奖,2006、2007年分别获当代散文精英奖,中国散文年会优秀散文奖。《林间琐语》《狼遁何处》被龙源期刊网推为阅读收费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