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村坝上忆白英
王辉成
车刚拐进戴村坝景区,正午的阳光已晒得人昏昏欲睡。热风拂面带着针扎似的灼痛,新修的停车场里,每辆车都像被扔进火炉的铁块,滚烫得不敢触碰。穿红马甲的志愿者举着遮阳伞,身影在日头里缩成小小的墨点,伞沿的影子晃晃悠悠,像片随时会被蒸发的云。远远望见“戴村坝博物馆”的灰瓦顶在天光里浮着,宛如一块被岁月焐暖的老玉——这方水土藏着的故事,原是从一个叫白英的船工开始的。
正对博物馆大门的展台上,一尊半身像静静立着。布衣布鞋沾着乡野的土气,眼角纹路里像嵌着汶河的泥,眉峰微蹙的模样,仿佛还在凝视六百年前那片亟待治理的河道。这便是白英,那个让汶河改道、让运河通航的治水高人。站在像前,时光仿佛折了个角,将六百年前的风尘轻轻铺展开来。
白英原是汶河边的船工。当年朝廷修坝三年未成,主事官急得头发比汶河浪花还白。永乐九年,听闻白英懂水性,主事官亲自往船上寻他。那时白英正补渔网,麻线在指间翻飞如游鱼,听明来意便“啪”地扔下针线,拽着来人跳上船。船顺流而下,他指点两岸泉眼,声音凿石般清亮:“这是柳泉,那是马跑泉,七十二泉汇汶河,戴村筑坝便能把水拧成绳,牵去运河的脊梁!”主事官当场拍响船板,震得水花溅了两人一身,连说三声“信”,竟让一介百姓掌了设计的舵,连朝廷监工都得听他号令。这般信任,原是对智慧最赤诚的崇敬。
铁扣锁石的展柜前,锈迹斑斑的残石仍咬着铁扣,像老人手背上暴起的青筋。讲解员说,当年用石灰勾缝,洪水一来便成豆腐渣,是白英想起船工加固船板的法子,非要用铁扣锁石。他守在窑边看铁坯烧得发白,火星溅在脸上眼皮都不眨,只吼一声“嵌”,铁匠们便抡锤将滚烫的铁扣砸进石缝。这粗粝的智慧里,藏着他对水的熟稔,对石的较真。
石坝跌水的微缩模型旁,木尺与测水碗的豁口还留着岁月的牙印。“三层台阶的高低,是他蹲在河边三个月,用眼睛量、用脚底板算出来的。”讲解员的声音带着敬意,“白英说‘水跟人一样,得一步一步引着走’——第一层让浪头喘口气,第二层卸了水劲,第三层再送进运河。”想象他坐在河边石头上的模样,看水撞石跳跃,看船过闸起落,把惊涛里的道理都刻进台阶的高低里,这哪里是筑坝,分明是与水在轻声细语。
鱼嘴分水的沙盘前,阳光斜斜射下,梭形石墩的影子像把剑劈开碧波。“这角度是用竹竿测日影算的!”讲解员调出数据图,光影在图上淌成河,“不同时辰插竿子看影子歪向哪,才定下水势最稳的角度——丰水期多济运河,枯水期又保汶河行船。”这哪是测影,是把天、地、水都当成算筹,算出条生生不息的水路。难怪看过的人要拍着大腿喊“民间有高人”,这般通透,原是骨子里浸着河的灵性。
“戴坝三绝”展区里,处处是白英带着河腥气的智慧。望着墙上的分工图,血脉里似也涌着汶河的水:官府调工匠、筹物料如举斧劈山,把银钱力气都拧成筑坝的劲;白英带船工、量河道似捏针绣花,把水的性子、石的脾气都绣进坝的骨血里。一刚一柔绣出的治水锦绣,让这坝站了六百年,依旧稳稳当当。
可这般辛劳,终究耗竭了他的身子。随宋礼往京城复命时,白英行至德州便呕血而逝。同行者记着他的托付,扶棺回汶上,将他葬在彩山之阳,才返京奏明功绩。往后数百年,帝王的追封从未断过:永乐封“功漕神”,正德建祠,万历赐“天下无二老,运河第一功”的御笔匾额;康熙御祭,雍正加“永济神”,乾隆南巡必停船祭拜,题诗“汶水滔滔济运忙”;光绪封“白大王”,南旺镇与戴村坝的大王庙香火至今兴旺。只是百姓记他,从不是因那些封号,是因他让船能行、水能流,日子能安安生生过下去。
走出展馆时,烈阳似要把大地烤出油来。站在观景台上望坝顶,水在阳光下翻涌,三层跌水溅起的雾被晒得发烫,却在半空拧出条细碎的虹,红如火,紫如血,一头接浪,一头连芦苇荡。坝底的鱼借着水势往上跳,银鳞在日头里炸开,像无数小刀子要捅破烈阳——倒像是应和六百年前那个敢跟陈规叫板的白英,浑身都是不服输的劲。
汶水之畔最动人心的,莫过于“戴坝虎啸”。丰水期一到,汶河像匹脱缰的野马,鬃毛飞扬着撞向石坝,刹那间浊浪滔天,吼声比猛虎怒啸还凶,能震落天上的星!雪白的沫子腾空而起,似要染白天地。站在岸边的人脚底板发颤,心被攥得喘不过气,这雷霆万钧里藏着的,原是白英六百年不熄的智慧——山水都记着,这是自然与人心撞出的惊雷。
忽然想起十年前初遇戴村坝的黎明。春雨刚过,雾霭未散,汶河湾的浓荫里似卧着潜龙,青石被水汽浸得发亮,石缝间的苔藓绿得流油,指尖轻捻仿佛就能攥出微腥的潮气。那时不懂这坝的分量,如今站在坝上回望,才明白这坝最绝的不是铁扣、跌水、鱼嘴,而是那份“不问出身,只问对错”的胆,让民间的智与众人的力撞出团火,烧了六百年,在烈日洪水里站成了不朽的山。
不远处的东平湖水还在翻涌着白浪,荷叶与荷花较着劲地生长。这片水记着白英,像记着每次湖水的涨落;这方土记着戴村坝,像记着每粒石头的温度。而我们来这坝上,不过是借烈阳、借水声,听听六百年前的心跳——那心跳里有布衣的倔强,有高人的明智,更有中国人骨子里与山水共生的勇气。白英虽去,可这坝、这水、这代代相传的念想,早已把他的故事,酿成了汶河永远的涛声。
作者简介:王辉成,山东泰安东平人,山东省优秀语文教师,中国散文学会、中国文字著作权协会、北京中关村网络作家协会、山东省作家协会、山东省散文学会、济南市作家协会会员,齐鲁晚报情报员,“齐鲁壹点”个人号、微信公众号《玫城文学》主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