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径文学社作品】(夕阳浅唱)
(山径文学社是1985年湖南省城步苗族自治县一群少数民族青年自发组建的群众性业余文学组织。)
【背景音乐】时光
长安营遗梦
【陈才苏】
骄阳正烈的七月末,战友胡志刚为向导,一行三车十二人,开启了长安营寻古探幽、梦回前朝之旅。(编者注:长安营,今湖南省城步苗族自治县长安营镇。)

当我站在长安营古城东门桥头,仔细辩认苔藓丛生的"虎踞"石刻时,乾隆三十二年城步知县贾构的笔力依然遒劲,只是"日"与"月"二字已被荒草半掩。见此情景,忽然想起太史公那句"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如今的长安营,却是一片寂寥。对照眼前的寂寥,竟觉得历史在这片土地上打了个不小的寒颤。

七年前的四月份,我曾与战友张世勋、丁志跃匆匆造访长安营一角,看了大寨和岩寨两村的外貌,便觉得此地颇有气象。今日重游,恰逢城步第27届六月六山歌节开幕,南山草原上人声鼎沸,而长安营古城却冷清得令人心酸。几位战友携妻同行,本欲寻访古迹,一览昔日的辉煌,不料迎面撞见的尽是断壁残垣。
福寿桥已然废弃。这座建于乾隆三十五年,为庆贺天子六十甲子而命名的石桥,如今桥上苔藓寸厚,荒草没膝。《福寿桥补修碑》上"一曲虹度,吞龙潭之碧水,半月高悬,夺猴岭之春光"的豪言壮语,与眼前景象形成刺目对比。桥拱、桥面、桥栏全系方石砌筑,石垛重者千钧,取自数里外打岩冲。为探究桥涵真容,我和胡志刚从桥头住户的屋后绕到溪水岸边。当年工匠技艺之高超,确如碑文所言"鬼斧神工",却终究敌不过日月风雨和人间冷暖。

转入城内,观音庙孤零零地立在玉屏山上。这座始建于乾隆八年的寺庙,正殿曾"面阔五间,高逾三丈。丹青台殿,玉碣雕栏",焚毁后如今虽经重建,却像个不合时宜的守墓老人,香火不旺,空有其表。庵前"三尺碎石",据说是原寺遗存,我蹲下身来,指尖触碰那些棱角已被岁月磨圆的碎石,恍若触及历史的碎片。

约1500米的古城墙早已倾颓,唯余几段丈余长的残墙,状如老人残缺的牙床,勉强支撑着记忆。二里十街更显破败,新建混凝土县道绕行后,古街成了被遗忘的角落。门窗缺失的老屋摇摇欲坠,唯有街心一座经修葺的吊脚楼尚存旺盛的人间烟火。房东王家媳妇告诉我们,他家祖上是长安营旺族,"这吊脚楼啊,见过红军的草鞋,也挨过土匪的火把。"
她邀请我们入内喝茶。堂屋墙上挂着一幅泛黄的长安营古城示意图,清晰标注着东、南、西三门及18个堡隘、6座烽火台的位置。" 乾隆八年建城时,这里可是'宝庆二府'哩。" 担任向导的胡志刚战友见状,眼中闪着光亮,说话的声音宏亮起来:"驻兵最多时达八千人,跑马场、演武场成天尘土飞扬。"
我凝视着墙上不太清晰的地图,思绪飘向那些惊心动魄的岁月。明正统元年,李天保在此建立"建元武烈"政权;清乾隆五年,粟贤宇自称"李天保再世",再度起义。义军以滚木、雷石、弩箭对抗官军,"敌有万兵,我有万山,其来我去,其去我来"的游击战术,在这片山地演绎得淋漓尽致。粟贤宇更留下糁粑退敌、倒点天灯、雾灭清兵的传奇。乾隆三十五年,当福寿桥落成时,距离张广泗率五省七万官兵镇压起义、血洗城步五峒,不过三十五年光景。
"您会说长安营话吗?" 我向途中遇见的一位长者发话问道,他笑笑,用带着北方官话腔调的方言回答:"去(qi)玩不?吃什么菜?"这与周边城步方言截然不同。原来,清廷为防土著造反,强令取消土语,驻军带来的北方官话竟成当地方言。这让我想起王家堂屋里的那幅对联:"万里风云三尺剑,一庭花草半床书。"平仄工整,全然北方文人手笔。

午后,我们前往大寨村古杉群。四十九棵千年古杉巍然矗立,其中三棵相传为李天保所植,竟长出"十八个树梢",喻示败而不馁。连心亭中,几位侗族老人正在对歌,歌声苍凉:"高山高岭种高粱,高粱酿酒自然香。好酒不过高粱酒,好妹最是长安营……"
今日正是农历六月初六,山歌节的发源地却在热闹的节日里静默着。乾隆五年的这天,粟贤宇义军在各山头以山歌为号,设伏歼敌。如今歌节升格为省级品牌,主会场却早已迁离长安营。
黄昏时分,我和战友们登上玉屏山残存的烽火台。西望落日余晖中的老寨、岩寨、大寨,忽然明白这些地名实为清军进兵路线的标记——从老寨到岩寨再到大寨,显示了步步为营的镇压轨迹。而长安堡、三才堡等十八堡之名,皆透着"长治久安"的期许,却终究难掩武力威慑的本质。
下山时路过关帝庙遗址,残碑上"忠义"二字依稀可辨。我想起民国七年,祁阳土匪周宝臣血洗长安营,将清王朝经营170年的长安营古城付之一炬。更想起1934年冬,红军长征途经此地,在国民党"谁给红军送粮送信,以通共论处"的威胁下,仍有村民偷偷收留红军伤员的动人传说。

夜幕降临,战友们在吊脚楼前品油茶聊天。房东小罗取出一坛自酿米酒,酒香中,战友杨光余忽然用长安营特有的官话腔调唱起了古调:"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歌声苍劲,在寂静的山谷中回荡。我仰头望去,残缺的城墙剪影映在星空下,宛如一部被虫蛀蚀的史书。这夜我们宿在大寨民宿,我竟然梦见长安营城头变换大王旗的幻影,耳畔尽是金戈铁马与山歌交织的声响。

翌日大寨江边的晨光中,侗寨生机勃发,山明水秀。我在牛石水风雨桥下检的一块碎石在手心微微发凉,而溪畔那株1600岁的杉树王正用空洞的躯干仰望苍穹——2003年雷火焚毁了一半身躯,剩下的树干依然高达29米,胸径2.17米,比福建杉树王还魁梧40%。树基的巨洞能容七八人,仰头可见天光,恰似这方水土被洞穿的记忆。
走过红军桥时,想起了1934年那个昏倒在风雨桥上的谢军。中药郎中游庆美背他回家救治无效,最终将他葬在军阳庙以西的枫林下,让英灵能听见战友过桥的脚步声。此刻桥下流水淙淙,恍惚间竟似当年红军经此过通道的足音。

临别时,一长者送我一块福寿桥的小型碎石,说是他年轻时从桥畔拾得。我握紧那块冰凉的碎石回望,阳光中的长安营正从身后渐渐远离。忽然懂得遗梦不过是生者对逝去时光的执念,对辉煌历史事件的追忆,对长安营美好岁月的期望。而那些血火歌哭的灵魂,则早随习习山风散入湘桂黔交界的莽莽群山之中,就像杉树王被雷劈开的树腔里,漏下的不止是天光,还有多个历史王朝更迭的斑驳光影。
这正是:
荒蹊曲径问遗踪,断壁残垣没莽丛。
曾见烽烟安峒寨,犹存“虎踞”藓苔中。
(2025年7月31日)

【作者简介】陈才苏(1958- ),男,湖南省城步苗族自治县人,苗族。1978年入伍,从军25年,参加1979年对越作战、1998年长江抗洪、“砺剑2000”演习等,荣立二等功。2002年转业,现定居深圳。
【推荐阅读山径文学社作品】
点击链接陈才苏作品-点击此处
点击链接《山径文学社小记》-点击此处

(别忘了关注我)
【山径文学社肖殿群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