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馆里的邂逅
文/张天狮
放暑假了,多亏儿媳妇有时间照看孙子,我这才有空去图书馆看书。我去图书馆,倒不是为了翻阅馆内那浩如烟海的藏书,而是喜欢带上自己钟爱的书,找个安静的角落,细细品读;也并非是心疼家里开空调那点电费,实在是贪恋图书馆里墨香与静谧交织的独特氛围。
图书馆坐落于运城市委十字路口的西南角,与南风广场隔街相望,距离人民路学校仅50米之遥。它是盐湖区委在原华联超市旧址上创建的免费图书馆,占地面积七百多平方米,馆藏图书9万余册。馆内书籍种类齐全,还设有老人专阅区和儿童阅读区,并配备了沙发、书桌等基础设施,为读者营造出舒适的阅读环境。
暑假期间,图书馆里人来人往,有老人、青年,其中学生居多。他们有的在做暑假作业,有的在备考编制,有的在查阅资料,也有极少数人是来乘凉的。每天早上8点半,图书馆门前就排起了长队,大家都想抢占一个好位置。我通常准点进馆,总选择最里面靠墙的座位,久而久之,那儿便成了我的专属座位。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对面来了一位老年妇女,与我共用一张书桌。她看书时边看边抄,时不时会弄出些声响。我有时会瞥她一眼,有时连瞥都懒得瞥,只顾专心读自己的书。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们成了不怎么交谈的书友,每次来去都会点头示意。后来,不管是谁先到,都会主动把对面的座位占好,要是有人想坐这个位置,便会提醒:“此位有人。”
有一天,她突然开口问我:“师傅,您是不是姓张,叫天狮,是夏县水头人?”我惊讶不已,赶忙摘下花镜,用疑惑的目光在她脸上打量了又打量,可怎么也想不起她是谁。她见我一脸茫然,便温和地笑着说:“张老师,您贵人多忘事,我是枣花。”见我还是没反应过来,她抿嘴一笑,声音稍大了些说道:“张老师,我是夏县司马村学校的司马枣花,您曾经教过我一个月语文呢。”我不禁讶然,思绪瞬间飘回到47年前的秋天……
1977年,我就读于运城师范学校中文班。大约10月份,学校安排我们中文班50余名学生分别前往闻喜县和夏县的学校实习教学。我与柳建华、王俊民一同被分配到夏县禹王乡,他们二人去了史庄学校,而我则被分到司马村学校,实习教授六年级(初一)语文。
我实习的六年级(初一)班,班长是个男孩,学习成绩不算突出,但颇具管理能力;学习委员就是司马枣花,她悟性高,学习成绩优异,还特别喜欢读课外书。
让我记忆尤为深刻的,是我讲授鲁迅先生诗词《自嘲》的那堂课。我没有直接讲解《自嘲》,而是从先生的《故乡》说起,引导学生感受少年闰土与先生之间纯真质朴的情谊,体会《故乡》在时代浪潮冲击下发生的巨大变迁。接着,我带着学生走进先生留学日本的岁月,讲述先生在异国他乡求学时的种种遭遇,以及藤野先生严谨认真的教学态度。随后,我话锋一转,讲到先生为了拯救国民的灵魂,毅然弃医从文,拿起笔杆,以文字为武器,投身到唤醒民众的伟大事业中。他不顾个人安危,坚定支持学生的爱国运动,并愤慨地写下《“友邦惊诧”论》这篇犀利的杂文,无情揭露了帝国主义列强的丑恶嘴脸和国民党反动派的卖国行径。学生们被先生的正义感和爱国情怀深深打动。讲到关键处,我语气格外沉重,缓缓说道:“可惜啊,可惜!先生英年早逝,年仅55岁就永远地离开了他深爱的人民,中国从此失去了一位伟大的文学家、思想家和革命家。”刹那间,教室里安静得仿佛能听见针落地的声音。紧接着,几声轻轻的叹息打破了这份寂静,随后还传来压抑的抽泣声。我顺着哭声望去,只见枣花趴在课桌上,小声地抽泣着,她的肩膀微微颤抖,显然沉浸在对先生离去的悲痛之中。
下课后,枣花特意来找我,问了许多有关鲁迅先生的问题。她眼神中满是求知的渴望,我能真切感受到她对先生的崇敬与热爱。对于她提出的每一个问题,我都耐心细致地一一作答。
短短一个月的实习教学结束后,我便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司马学校。
从司马学校实习教学至今,一晃已经过去四十七年。这四十七年里,我从运城师范学校毕业后,经历“社来社去”回到农村,后来通过考试成为国家正式教师;又从教师岗位调到县教育局、计生委、农工部,最终在运城市委组织部退休。一路走来,历经风雨,哪里还能记得47年前只教过一个月的学生呢。
看着眼前这位衣着得体、白发苍苍、满脸沧桑却目光坚毅的妇女,我实在难以将她与当年那个伶俐聪明、活泼开朗的枣花联系起来。我激动得声音颤抖,问道:“你……你……你怎么也在这里?”她微笑着,缓缓讲起了过往。
她并非司马村人,司马村是她舅家所在。她十岁时母亲去世,父亲另娶,外祖母担心她在家受委屈,便将她接到司马村上学并一起生活。舅家有四口人,舅舅、舅妈、表哥和外祖母。舅舅舅妈把她视如己出,外祖母更是将她当作心肝宝贝,表哥比她大一岁,凡事都让着她。但她心里清楚,水头镇小晁村才是她真正的家。平日里,她扫地、端饭、搬凳子、洗衣服、割猪草,样样活儿都抢着干,从未让舅家人生过气。在学校里,她尊敬老师,团结同学,工作认真负责,劳动积极主动,学习成绩优秀,从未和同学吵过架,年年都被评为三好学生。
在司马村学校上完初中后,她以全乡第一名的成绩考入禹王高中。高中期间,她废寝忘食、奋发图强,学习成绩在年级始终名列前茅,稳居前三。然而,正当她满怀期待准备参加高考时,命运却对她开了个残酷的玩笑。父亲突然离世,紧接着外祖母也撒手人寰。尽管舅舅和继母一再鼓励她继续上学、参加高考,她还是理智地选择了回村种地。
1986年,她在运城市北郊岳坛村鞋厂打工时,结识了在运城油泵厂开车的丈夫。两年后,他们步入婚姻殿堂,并育有一儿一女。
1991年,国家经济体制向市场经济转型,大量国有企业工人下岗,她丈夫也未能幸免。下岗后,丈夫买了一辆二手桑塔纳,在火车站跑出租。当时运城市还没有出租车,所以生意格外火爆。短短几年间,她就在运城市东街购置了地基,盖起了三层小洋楼,过上了小康生活。
天有不测风云。1996年农历十月初一,她丈夫吃过早饭开车出门后,就再也没有回来。第四天,她向运城市(盐湖区)公安局报了案。
五年后,运城市(盐湖区)公安局通知她去认尸,说是在平陆县山沟里发现了一具男尸。五年过去,尸体已经腐化,只剩下一具遗骸,但她认得遗骸上的衣服和皮鞋是她从百货大楼买的。虽然找到了丈夫的遗体,但这起案件至今仍悬而未破。
安葬完丈夫的遗骸,送走最后一位客人,她望着丈夫的遗像和两个未成年的孩子,想起自己从小没了母亲,寄人篱下;正准备高考时,父亲又突然离世;生活刚刚有了起色,丈夫却惨遭杀害,越想越悲痛,忍不住失声痛哭:“我究竟哪辈子亏欠了人?今生要遭此报应。”
然而,哭归哭,日子还得继续过。
丈夫失踪前,家里还有些存款,但这几年为了寻找丈夫,她东奔西走,存款所剩无几,安葬完丈夫后,还欠下了两万多元外债。经过深思熟虑,她果断将现住的三层小洋楼以25万元低价出售,又花8万元在别处买了一座简陋的民房。这样一倒腾,不仅还清了外债,还剩下十几万元余款,她就这样艰难地度过了最困难的时期。
丈夫失踪时,儿子6岁,女儿3岁,都还懵懂无知,总盼着爸爸回来。自从找到丈夫遗骸后,两个孩子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变得格外懂事。或许是父亲离世的打击过于沉重,即便懂事的他们,在学习上也一时难以调整状态。原本优异的成绩一落千丈,尤其是儿子,学习成绩从班里第一名直接退到了倒数第一名。女儿的学习成绩虽没有儿子下滑得那么严重,但也退步明显。
孩子成绩的下滑让她心急如焚,她茶不思、饭不想,夜不能寐,急得嘴角都起了疮。她找老师沟通,给孩子报课外补习班,却收效甚微。最后,在心理老师的疏导下,孩子的学习成绩才慢慢有所回升,但一直在中游徘徊。
为了让孩子的学习成绩尽快提升,她一头扎进新华书店的教辅书堆里,为孩子寻觅到一套与学习课本紧密配套的辅导资料。从那以后,她白天把资料装在包里,带着它奔波于各个打工场所。每当打工间隙,她就赶忙掏出资料,争分夺秒地学习。一心两用,难免会出差错。不少老板抱怨她工作时走神出错,但枣花从未有过放弃的念头,因为在她心中,孩子的未来重如泰山,是她坚持下去的最大动力。
晚上回到家,她顾不上休息,又陪着孩子一起做作业。她对待知识严谨得近乎苛刻,一个字词、一个标点,在她眼中都如同精密仪器上的零件,容不得半点马虎。她始终坚信,要求孩子做到的,自己必须先做到。于是,在孩子面前,她除了接电话,根本不看手机。她用自己日复一日的坚持和努力,为孩子树立起了一座闪闪发光的学习榜样。榜样的力量如同春雨,悄无声息地滋润着孩子的心田。仅仅一个学期,两个孩子的学习成绩便有了显著的提高,曾经下滑的成绩如今又恢复到了往日的水平。
儿子升入初中后,为了给孩子创造更好的学习环境,她在学校附近租了一间房,还购置了全套的初中学习资料。白天,她穿梭在城市的大街小巷,在喧嚣与忙碌中打工挣钱;夜晚,她又和儿子并肩坐在书桌前,一同在知识的海洋里遨游。每次孩子把考试卷子拿回家,她都会仔细研读,虽说不敢保证对所有题目都了如指掌,但至少能掌握百分之八九十。她就像孩子学习道路上的守护天使,一路默默陪伴,一路给予温暖与鼓励!
她深知,孩子的成长不仅需要自己的陪伴,还需要名师的引导。当她得知女儿作文欠佳时,便四处打听解决办法。听说临猗县的毋发生老师教写作文有独特的方法,她如获至宝。星期天,她登上前往临猗的公共汽车,踏上寻找毋老师的路。经多方打听,才知道毋老师已经退休,在运城和女儿一起生活。她几经周折要到了联系电话,终于在运城南街找到了毋老师。
毋老师果然名不虚传,他传授的“重复题目”写作方法简单又实用。就以《我的爸爸》这篇记人作文为例,开头一段点题“《我的爸爸》xxx,是货车司机……”,第二段开头重复题目《我的爸爸》这句话:“我的爸爸个子高,身体壮,常年在外跑车……”,结尾再次重复题目“这就是《我的爸爸》”。这样首尾呼应的写作方法,像一把神奇的钥匙,一下开启了孩子的作文思维。在毋老师的悉心指导下,女儿的作文水平有了质的飞跃,儿子听了也恍然大悟,并且能够举一反三、融会贯通。直至如今,两个孩子都已参加工作,偶尔提及毋老师的“重复题目”作文法,依旧赞不绝口。
两个孩子的成绩稳定后,她那颗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一家人围坐在温馨的灯光下,共同定下了新的目标:她更加努力地挣钱,为孩子的学业提供坚实的物质保障;孩子们则专心致志地学习,力争考上康中、考上名牌大学,将来找个好工作。
挣钱,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难如登天。为了实现这个目标,她开启了“拼命三娘”般的奋斗模式。清晨,天还未亮,她已在小吃店里熟练地清洗着碗碟;中午,当别人在午休中享受惬意时,她又匆匆赶到两位孤寡老人家中,为他们精心准备可口的饭菜;夜晚,城市渐渐沉睡,大多数人早已进入梦乡,她还在灯光下自学会计知识,细心地帮人记账。
十几年间,她很少为自己添置新衣服,身上穿的全是亲戚朋友的旧衣服。在她心里,孩子的未来就是她这辈子最大的财富。
上帝关上一扇门,就会打开一扇窗。在她的悉心呵护和孩子们自身的不懈努力下,儿子和女儿先后考上了康中,之后又考上了名牌大学。如今,儿子大学毕业后作为选调生进入市委工作,凭借才华和拼搏,已经成为副处级干部;女儿从中国政法大学法学研究生毕业后,也顺利考入上海市人民法院工作。
她正娓娓讲述着自己的经历,突然手机响了。她急忙查看后说:“孙子下课到家了,我得回去做饭了。”说罢,她给我留了手机号码,便匆匆离去。
我望着枣花渐行渐远的背影,不禁想起宋朝陆游的诗句“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枣花不正像那朵傲霜的梅花吗?在岁月的重重磨砺中,不畏寒冬,不惧风雪,不屈不挠地生长在高山峻岭间。她那深沉的母爱和坚定不移的意志,如同缕缕清幽的梅香,温暖着我们每一个人的心灵。
二〇二五年八月一日写于河东盐湖图书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