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围裙和红围裙
张凯
结账时,我大约是把嗓门提得高了些。蓝围裙捏着收款机的手顿了顿,玻璃门外来往电动车的排气管声飘过来,混着三轮车铃铛响,她抬头看我:“知道你是老顾客,不会算高的。”
其实,我瞧着这两个小碗菜,青笋炒肉里混着半块没去骨的排骨,麻婆豆腐碗底沉着片本该属于回锅肉的洋葱,分明是诸多未吃的余菜拼凑起来的。
“小碗菜”三个字,既是店名,也是它的经营法子——以小碗分盛,菜色又多,热热闹闹摆了一柜子,自来就能勾着人坐下来。
身后有个大热菜柜,暖色的灯管在不锈钢板上洇出淡淡的冷光,把柜门玻璃上的指印照得清清楚楚。五六十个白瓷小碗里,回锅肉的油星还在微微颤动,白的千张炒肉丝卧着几粒红辣椒;麻婆豆腐泛着亮闪闪的红油,牛肚裹着花椒粒;虎皮青椒皱着焦边,碗底沉着些豆豉;还有粉蒸肉,糯米裹着五花肉,油汁正顺着碗沿往下淌,在柜台上积出小小的油洼。
这些菜本该是温吞妥帖的,此刻却像堆在案头的算盘珠子,横竖都显得不规则。
要说起来,我在这家店吃了两年,连玻璃门上“小碗菜” 三个字的漆皮剥落了多少块都数得清。它藏在小城一家单位的楼下,四扇玻璃门中间两扇敞着,风穿堂而过时,能掀动收银台旁那桶米饭上的纱布。
店约七八十平方,外间八张细长条桌像老式的课桌椅,横排着,唯独右侧留着两张圆木桌,桌腿上还粘着没擦净的米饭粒。不远处的厨房传来隐约的锅碗瓢盆声,混着酒气与饭菜香,将这方天地烘得热闹。
那热菜的柜子分作两截,左边长些,是能恒温加热的;右边稍短一截,同样起着保温作用,里面码着凉菜和小巧的锅仔,底部还盛着些热水。弟弟在后厨掂勺的声音隔着帘子传出来,和前厅红围裙的嗓门能凑成个二重奏,有时还会突然冒出句被油烟呛着的咳嗽。
红围裙和蓝围裙总不同时当班。蓝围裙是红围裙的弟媳,身量纤长,足有 1.65 米以上,穿件洗得发白的蓝布围裙,头发用皮筋束起,松松挽在脑后,碎发随着动作垂在脸颊上端,沾着点不知是汗水还是灰尘的白星子。
蓝围裙要带俩孩子,常看见她给疯跑得出了满头汗的小男孩塞肉夹菜,另一只手还在扫码机上按数字。男孩女孩有时在空桌子间追逐,碰倒了桌上的筷子笼、牙签筒什的,她也不恼,拿抹布擦着桌子笑,“慢点跑,别摔着了!”,声音轻得像羽毛扫过桌面。
红围裙则与之相反,圆脸庞,双眼皮,个头不高,稍胖,嘴角总微微翘着,常穿件红色碎花围裙,围裙带子在腰间勒出两道弧线,带子末端磨出了细细的毛边。算账时手指在键盘上敲得飞快,看见熟客会说:“今天的**菜不错,来一份?”尾音里裹着锅气的暖。
红围裙的性子像刚出锅的馒头,热乎又实在。有回我听见她跟朋友电话,说“扫地机器人真好,以前不知道”,尾音拖得长长的,像在嚼一颗软糖。后来才看到,她在微信群里发了条朋友圈,配着机器人扫地的小视频。我对着手机笑,这物件上市多少年了,许是她们这些年光围着灶台转,连窗外的新东西都没顾上瞧。
有点让我很佩服,即便店里忙得脚不沾地,两个女人也总能容着客人先吃。等客人酒足饭饱要结账时,她们又能清清楚楚报出点过的每样菜品,至于具体多少钱,想来心里大致有数,不会亏本。
正是进餐时的店像口沸腾的锅。圆木桌旁总围着三五个人,啤酒瓶倒得七歪八扭,划拳声能撞开玻璃门。经常能看见四五个做工的人围在圆桌旁,高声谈笑。有个男人举着酒杯,“你家菜比我老婆炒得好吃,菜样又多,价又不高,划得来!”蓝围裙端着紫菜汤过去,“喜欢吃就常来。”男人哈哈笑,汤碗在他手边晃出圈热气。
我总拣非饭点去,我喜欢这点清静。那时热菜柜前空落落的,至多是剩十余个菜安静地待着。而这时荤菜少了,素菜就比平时多,有时蓝围裙会把一些剩余不多的菜汇集到一个碗里,至于价格全凭她说,说多少时眼里总带着点不好意思的闪躲。
店内还有个二楼,我只去过一次。楼梯陡得像架梯子,上面摆着四张条桌,蒙着层薄灰。红围裙跟在后面说:“平时没人来,人到了坐不下时,有的就往二楼来。”她的脚步声咚咚响,震得头顶的灯泡轻轻晃。我望着楼下,看见蓝围裙正给孩子系鞋带,孩子的小手抓着她头发,像只攀在树上的小猴子,发间的银发夹闪了闪。
暮色漫进店里时,热菜柜的灯亮了,把红围裙的影子拉得老长。红围裙开始擦桌子,抹布划过桌面,发出沙沙的响。我刚进门,听见她在后头,“尝下今天新做的粉蒸肉!”
有次我跟蓝围裙闲聊,“老城下面又开了家时尚快餐店,味道也非常好,比你家还要便宜三分之一。你们这价格要不降点,到时候怕是会被竞争下去。”她笑,“我们在这儿做了七八年了,老顾客都知道我们的实在,无所谓了。”
其实她们是有自己的竞争力的 —— 这店能一直开到晚上九、十点,真要是来晚了,也能寻着份热乎小炒填肚子,只是价格比小碗菜稍高些;老城新开的那些快餐店,或是新城别家馆子,多半守不到这个点钟,这恰是这家小店给我最熨帖的温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