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黄鹤楼记》
作者:杨廷付
站在蛇山半腰时,黄鹤楼的檐角已刺破云层。青灰色的瓦脊在阳光下泛着冷光,五层飞檐像被风撑开的羽翼,每一片琉璃都浸着几百年的雨露。卖票的小姐说,现在这楼是1985年重造的,钢筋水泥骨,却依着清代的样子复刻——原来黄鹤楼早不是崔颢见过的那座,李白拍过栏杆的那座,甚至不是光绪年间焚于大火的那座。
可当脚真正踏上第一层的红漆地板,倒忽然觉出些不一般来。迎面是幅巨画,黄鹤振翅的影子投在墙上,恍惚间竟像要从画里飞出来。穿汉服的姑娘举着团扇仰头看,发间银饰叮当作响,与檐角铜铃撞在一处,倒分不清是今人在模仿古意,还是古意借着风,悄悄溜进了现世。
拾级而上,每层都藏着些故事。二层的展柜里摆着明清的瓷片,青釉上画着江景,帆影点点里,或许就有当年送别者的泪眼。三层的楹联最妙,"爽气西来,云雾扫开天地憾;大江东去,波涛洗尽古今愁",字是烫金的,笔锋里裹着江水的力道,读着读着,喉间竟像含了口武昌鱼的鲜。
到顶层时,风忽然大了。扶着栏杆往下望,长江正从脚下铺开。浑浊的浪涛卷着漩涡向东去,货轮鸣着笛从桥洞钻过,桥上车流像串被拉长的珍珠。对岸的龟山缩着脖子,电视塔直直戳进云里,倒让这江景添了几分烟火气。
忽然想起崔颢的诗。"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他站在这里时,该也望着这样的江吧?只是那时没有桥,没有车,只有白帆贴着水面走,送别的人在码头挥着手,直到帆影成了个小点,才叹着气转身上楼。李白说"眼前有景道不得",大约是怕自己的笔太轻,写不动这江里的浪,写不透这楼里的风。
风里飘来些香气。低头看,楼底的桂花树正开着花,细碎的金粒藏在叶间,香得人骨头都软了。卖热干面的摊子支在树下,芝麻酱的香混着桂花香,倒比任何诗句都实在。穿校服的学生捧着面蹲在台阶上,辣椒油溅在胸前,抬头看楼时,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子。
暮色漫上来时,楼檐的灯次第亮了。暖黄的光裹着飞檐,倒让这钢筋水泥的身子透出些温润来。江面上的货轮开了灯,像串移动的星星,与桥上的路灯连成一片。远处的长江二桥亮着彩光,像道彩虹趴在江面上,倒让这古老的楼,忽然有了些年轻的模样。
下山时再回头,黄鹤楼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它站在这里,看了多少回日出日落?看了多少回江水涨了又落?看了多少代人来此登楼,叹口气,又笑着下山去?或许它早不在乎自己是新是旧,毕竟这楼里装着的,从来不是砖瓦木石,是过江人的乡愁,是登楼者的心事,是这长江与武汉,缠缠绵绵的岁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