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在《重庆日报》发表的第一篇文章是在1964年7月30日,迄今已有60年了。其时,我正在云南边陲当兵,重庆到云南还没有通火车,乘军用大卡车从重庆出发,到部队的驻地足足开了12天。时值年轻,虽然并不感觉旅途劳累,但是随着离家越来越远,思乡的情绪却越来越强烈。我参军时仅16岁,还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少年,并且从未出过远门,一下走这么远,而我所在部队的防地,又在中缅边境,境外又盘踞着国民党的残军,家人对我的担忧和牵挂可想而知。还有我的同学,他们对我的突然辍学参军十分好奇,时刻关注着我在部队的成长经历,书信往来就成了我和亲友联系的唯一方式。尽管是在和平环境里,而我倍有“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的切身感受。因为路途遥远,往返的书信往往需要一个多月时间,有时野营训练在深山老林,如果遇到雨季,公路塌方,交通中断,不能通邮,半年多时间无法收到家信。 我所在部队在亚热带,山高林密,气候潮湿,针对未来战争区域的特点,主要从事“丛林作战”训练。后来这支部队被中央军委命名为“丛林猛虎”,在1979的“中越边境自卫反击作战” 和1984年的“收复老山作战”中发挥了重要作用。部队在遮天敝日的原始森林里行军,没有道路,只能挥刀砍断拦路的荆棘和藤蔓才能前进。一遇雨季,大雨落个不停,雨衣根本不起作用,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干的。地上铺着厚厚的落叶,被雨水一泡,踩在上面像行走在沼泽地里。因长久浸泡在腐败的树叶里,有的战士双脚中毒溃烂,行走更为艰难。同时热带雨林里树枝上爬满了干蚂蝗,常常掉进脖子上,用力拍掉后,鲜血长流不止。晚上在森林里宿营,砍来竹子和芭蕉叶搭成窝棚,升起篝火,用竹筒煮饭,用竹笋当菜。当炊烟在森林里袅袅升起的时候,也是战士们最欢乐的时刻,在小溪边冼澡,洗涤被泥水浸泡的衣服,用火烤干,摘片树叶吹奏美妙的乐曲,远处传来野兽的嗥叫和乌儿的啼鸣。早上天空放晴,森林里飘浮着绿色的雾霭,潮湿的空气里迷漫着树木的清香,新的一天行军又开始了。 这就是我在连队时野营训练的生活。如果问我云南留给我最深刻的印像是什么?我会毫不犹豫地回答,不是高原紫外线强烈的阳光,而是雨。在一年之中,云南的雨季有将近一半的时间。连长对我说过:“要想成为一个真正的战士,必须在风里雨里,泥里水里摸爬滚打。” 因此,云南的雨和我结下了不解之缘,我初期的文学创作,多与雨有关。我发表在军内外报刊上的《我和班长》、《连长》、《迎着风雨》等都是反映在雨中行军的故事。后来《连长》获得了“军事文学奖”,并收录在轰动一时的《开顶风船的角色》一书里。在新时期,我遇到一些著名作家,他们都会开玩笑地说:“我们都是读你的书长大的。” 文学创作也改变了我的命运,1964年我被抽调到昆明军区文化部工作,昆明离重庆近了,并且昆明经过贵阳换乘到重庆的火车也通了,从昆明到重庆只不过两天时间,由于我还不具备请探亲假的条件,每天只能望着天空飘忽的白云寄托我对家乡的思念。 六月,云南的雨季又开始了。我坐在书桌上,望着窗外乌云翻滚的天空和瓢泼似的大雨,眼前突然出现了连队战友在风雨中行军的身影……我急忙摊开稿笺,奋笔疾书,一气呵成,写下了散文《伞》,决定寄到我的家乡的报纸《重庆日报》,我想让家乡的父老乡亲们看到,既使在和平环境里,仍有我们的军队为了保家卫国而在进行着从严、从难、从实战的艰苦训练。这不是一篇普通的文学作品,而是一封家信,是我向家乡人民汇报,我是如何从一个青年学生成为一个革命战士的。 稿子寄出后,能否发表?我并没有抱多大希望,毕竟我在文学创作上还是初出茅庐,何况《重庆日报》又是外地报纸,能否发表省外题材的作品?我并不清楚。稿子寄出后如石沉大海,这是初学写作者经常遇到的,我也并不在意。直到有一天傍晚,我正在军区大院散步,军旅作家张昆华(后为云南省作协副主席)骑着自行车向我飞奔而来,一只手还高举着一张纸片,一路高呼:“耀国,你的文章发表了!” 当他把这份从《重庆日报》上剪下来文章交到我手上的时候,我心里十分感动。尽管昆明作为省会城市,但是除了中央报刊外,很难看到省外地方报纸。昆华是在军区图书馆无意中发现的,并偷偷将我的文章剪下,还用红笔在上面标注“重庆日1964.7.30” ,时间仿佛定格在那一天。这张剪报随着我从云南边陲回到重庆,越过高黎贡山、玉龙雪山、苍山洱海……时间过去了60年,至今完整无损地保存着,这是留在我心中永远的纪念。
2013年4月,在退伍45年之际,我重返部队驻地怀旧之旅,专程去看望了退伍后留在当地的老连长唐诗膜。一见面,他就拉着我的手说:“当年你在《重庆日报》发表的那篇文章,把我吹得那么好,其实我哪有这么好啊?” 经历了这么漫长的时间,他还记得这篇文章,使我感动得热泪盈眶。 话题将我们带回遥远的过去,我又回到了连队,在连长的率领下,迎着风雨,行军在茫茫的热带丛林里……
题图:满江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