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声里的百年独白
文/韩寒
暮色是一块被揉皱的灰绸缎,从天际慢慢垂落下来,将最后一缕残阳裹进云层的褶皱里。我赤着脚踩上沙滩时,细沙正顺着脚趾缝簌簌往下漏,像时光在指缝间流逝的模样。海浪卷着白沫扑向岸边,又在礁石上撞得粉碎,溅起的水花打湿了我的裤脚——这是我今夜与海的初遇,带着咸涩的味道,混着某种说不出的怅惘。
随身带的那本《百年孤独》摊开在膝头,纸页被海风掀得哗啦作响。书脊已经有些松垮,边角磨出了毛边,却是我读了七遍的老伙计。此刻月光漫过书页,马尔克斯笔下那个永远下着雨的马孔多小镇,竟与眼前这片泛着银光的海域重叠起来。布恩迪亚家族的人总在追逐命运的幻影,如同此刻拍打着礁石的浪涛,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伸手抚过书页上凹陷的文字,忽然觉得那些铅字都活了过来,化作细碎的光斑,落在起伏的海面上。
涨潮了。海水漫过我刚才留下的脚印,将它们温柔地抹去。远处有渔船的灯火忽明忽暗,像谁随手撒下的星子。我蜷缩在一块巨大的礁石旁,听着潮水啃噬岩石的声音,那是一种低沉而执着的呜咽,仿佛大地深处传来的叹息。书里的奥雷里亚诺上校在小金鱼的世界里循环往复,而我的思绪也在这无边的夜色里打转:我们是否都困在自己的“小金鱼”中?日复一日地重复某些动作,以为那是生活的全部,却不知早已陷入更大的轮回。
夜风渐急,吹乱了我的头发。我把外套裹紧些,继续翻动书页。当读到蕾梅黛丝乘着床单飞升的段落时,一阵海风吹来,恰好将我的笔记本吹开。泛黄的纸页上记录着这些日子的琐碎:加班到凌晨的便利贴、地铁里偶然听见的对话、窗台上枯萎又重生的绿萝……原来我也在收集自己的“魔幻现实主义”。海浪突然发出一声轰鸣,惊飞了几只栖息在浅滩的水鸟。它们的羽翼掠过水面,荡起一圈圈涟漪,倒像是给这寂静的夜添了道转瞬即逝的笔触。
退潮后的沙滩露出潮湿的黑泥,散落着贝壳和海藻。我弯腰拾起一枚扇形的贝壳,它的纹路像极了老人脸上的皱纹。指尖触碰到壳内光滑的表面时,莫名想起书中那句“过去都是假的,回忆是一条没有归途的路”。可此刻握在手中的真实触感又让我怀疑:如果连当下都要怀疑其真实性,那什么才是值得相信的呢?海浪再次涌来,冲刷着我脚边的沙堡——那是半小时前用湿润的沙子堆砌的小世界,此刻正在崩塌、消散,如同所有精心构建却又脆弱不堪的理想。
东方泛起鱼肚白的时候,我已读到乌尔苏拉失明后的章节。这位坚韧的老祖母在黑暗中摸索着生活,却比任何人都看得清楚本质。晨曦中的海面开始变幻颜色,由墨蓝转为青灰,再染上淡淡的金红。有只海鸥掠过低空,投下细长的影子,转眼便消失在云层之后。我合上书册,望着渐渐明亮的天际线发呆。那些关于宿命、爱情、战争与和平的故事,在这个清晨显得格外遥远又亲近。就像此刻拍打着礁石的浪花,既是全新的一波,又承载着千年不变的节奏。
太阳终于跃出海面,金色的光芒刺破云层,将整片海洋点燃成跳动的火焰。我站起身活动僵硬的双腿,发现裤管上沾满了细小的贝壳碎片。它们在阳光下闪烁着微光,如同散落的记忆碎片。潮水退去的地方留下大片平整的滩涂,倒映着天空的颜色,虚实之间界限模糊。这时才明白马尔克斯为何要让马孔多的居民陷入集体遗忘症——或许只有忘记过去,才能获得继续前行的勇气;但又或许,正是那些挥之不去的记忆,构成了我们存在的证据。
收拾东西准备离开时,发现脚边有只小螃蟹横着爬过,留下一串歪斜的足迹。它笨拙的姿态莫名让人会心一笑。回首望去,昨夜坐过的礁石上还留着水渍的痕迹,而新的一天已经开始书写它的篇章。背包里的《百年孤独》沉甸甸的,不再只是一本书的重量,更像是某种精神的锚点。走在归途的小径上,耳畔依旧回响着潮声,那声音里有马孔多的雨季、布恩迪亚们的悲欢,也有属于我的小小顿悟:人生或许就是一场盛大的孤独巡游,但我们不必恐惧,因为每一朵浪花都在诉说着相同的真理——所有的喧嚣终将归于平静,所有的追寻都将抵达彼岸。
当我踏进家门的那一刻,窗外传来早市嘈杂的人声。厨房飘来煎蛋的香气,与记忆中海边的气息奇妙地融合在一起。洗去手脚上的沙粒时,忽然看见镜子里的自己眼角有了细纹——那是时间留下的注脚,也是生命走过的证据。或许某天当我老去,也会像乌尔苏拉那样在黑暗中回忆往事,那时定会感激今夜的潮声、星光和这本被海风浸透的书。它们教会我:孤独不是囚笼,而是通往自由的钥匙;不是终点,而是认识自己的起点。

作者简介:韩寒,江苏省连云港人,1990年出生,江苏海洋大学毕业,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连云港公益协会会员。国企工作,多年来,在省以上报刊发表文学作品百余篇(首),诗文被选入多家文学作品选集,江苏省作协“壹丛书”入选者。著有散文集两部、诗集三部、小说集一部,现为都市头条,采菊东篱文学社特约作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