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老三(小说)
文/刘正双(湖北)
今年清明节,我携老伴回乡祭祖后,走亲访友玩了几天。返程时,大包小包的家乡特产塞满了后备箱。临了,只见远远的一个模胡的人影向这边移动,他走的很慢,仿佛每一步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晨风吹起他那洗得发白的小布衫,包裹着瘦削的身躯,他的背佝偻着,像一棵被岁月压弯的老柳树。路边的野草随着老人经过轻轻摇摆,几只觅食的麻雀在他前方跳跃,又在他走近时,扑楞楞飞起,喳喳地叫着,落在更远的地方。母亲说,余老三来了。
余老三……余老三?我的心咯噔一下,盯着来人的方向,思绪一下子被拉回到四十年前。
那年秋季开学,我到襄阳二中报到。从小没有出过远门,离开过家,现在一下子离家那么远,到外地上学,陌生的环境,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群,我欣喜、紧张、焦虑、烦躁、困惑……各种复杂的情感掺杂在一起,感觉自已就像风雨飘摇中的一叶扁舟,孤独又无助,思乡之情便由然而生,偷偷地黯然泪下。为了排除这种不安的情绪,晚饭后,我独自在操场边的林荫道上散步。
拦住他,拦住他……别让他投蓝。忽然,一声歇斯底哩的呼喊声惊动了我。
我抬眼望去,操场上激战正酣。只见穿着黄色球衣的队员飞奔着去堵一个拿球冲刺的红衣队员。
那红衣队员,如同矫健的猎豹,在人墙中左推右挡,闪转腾挪。夕阳洒满绿色的操场,他的身影在阳光下拉得老长。忽然,他瞅准时机,飞奔跨前,像展翅欲飞的雄鹰,一跃而起,三步投蓝,蓝球在空中划出一道美丽的弧形,在蓝框内旋转了几下。进了!进了!……两旁观看的女生蹦跳着大声欢呼道。
那投蓝的红衣队员擦了一把汗,笑着向两旁的啦啦队员挥手致意。那精湛的球技,灿烂的笑容,挺拔的身姿,俊朗的容颜,引得小女生们欢呼雀跃,尖叫声不断:哇噻,帅呆了,酷毙了!。
后来我才知道,这个红衣队员就是余军,是我们高一(8)班的体育委员兼班长,一个集体活动的积极分子。
拐弯抹角论起来,我和余军还算得上是表亲,这哥们是我表姐夫二舅家的侄儿(这事我后来才知道)。八四年我在襄阳二中高一(8)班读书那会儿,和余老三是同学,又是同桌。他很健谈,口中的异闻趣事很多,经他眉飞色舞地讲出来,常逗得大家开怀大笑。我自卑内向,他活泼开朗,可就是这样两个人,偏偏很对脾气,合得来。我老家是朱集的,离二中有几十里远,每逢节假日学校放假,我就住校不回家,并不是我多爱学习,而是为了省下2元车票钱,这够我半个月的菜金了。余军知道后,就热情地邀请我到他家去玩。他家就在双沟镇上住,离校很近。起先我还忐忑不安。他全家很热情,他爸妈拉着我的手嘘寒问寒,要我别拘束,当自家一样。他还有一个同为双胞胎的哥哥和一个大姐。大家都很说得来。我们一起逛街,一起野饮,一起争论些感兴趣的话题……找到了家的感觉,我的自信心又恢复过来,学习也更有劲了。快乐的时光总是很短暂,又是一年毕业季到来,我们依依惜别,各奔东西。起先还有书信来往,谈些相互思念和彼此近况。特别是他说他接到了XX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我为好友高兴了好长一段时间。再后来呢,再后来就断了联系。生活嘛,各自继续。
现在我的母亲提起了他,我沉浸在愉快而美好的回忆中。这时,一声浑浊而苍老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刘老板,是你吗?
循着声音,我努力地张大双眼,想看清眼前的这人和这个世界。
他的头发全白了,不是那种明亮的银白,而是带着些许灰黄的苍白,稀疏的头发零星散落在“地中海”的两边,在晨风中轻轻颤动。古铜色的那张脸像是被核桃雕刻而成,每一道皱纹深刻而清晰,如同干涸河床的裂纹。
我的紧张和错愕,还在惊讶中没缓过来,一双骨节粗大布满老茧的短粗手掌就伸了过来:我的老板兄弟,真的是你呀!他的声音有点激动地微颤着。那双通红浑浊的双眼盯着我,深陷的眼窝里光彩焕发。
老三?我的好兄弟,真的是你吗?真的是你吗?我失声喊道。天知道,这么远的路,他是怎么走来的。
四月的乡村,处处氤氲着麦苗的清新和油菜花香甜的气味,在我们周围萦绕。两位老人,两双老手,紧紧握在一起,老泪纵横。
大前年老伴去世以后,我现在就一个人过。待情绪稳定下来,我们坐在老槐树下,他叭哒叭哒地抽着旱烟,述说着自己的近况。吐出的烟圈先是一团浓雾,继尔舒展成半透明的圆环,旋转着,一个接一个袅袅上升,在空中散落开去,萦绕在老槐树的枝杈间。他的故事和烟雾一起弥漫。
那一年秋天,镇教管会在应届高中毕业生中招聘代课教师,我也报名参加了。他的语调低沉,缓缓地道来:三年之后,上面有文件下来,说是留用一批,清退一批,转正一批。那段时间,人的自私贪婪的本性可显露出来。找关系,送礼,请吃饭……,八仙过海,各显其能。哪怕你是县优质课老师,发表再多的教学论文,教学成绩再优秀,次次考全镇第一,没有关系和人脉,照样清退回家。TMD,这鬼世道……
他越说越激动,脸色也越发凝重,连吸了几大口烟。浓浓的烟味辣得他连咳几声。我连忙拍拍他的后背,递上茶水,他咕噜咕噜喝下一大气。
后来我又到砖瓦厂拉过砖坯,到襄阳骑过三轮,拉板车,帮人送货,做野活,捡破烂,饿了吃口干馍,喝口自来水。只要能来钱,啥活都干,啥活都接,啥苦都吃。风里来雨里去,拼命挣钱,拼命攒钱,好给两孩盖房娶媳妇。
哎,真的挺不容易的。靠苦力挣的,那可都是血汗钱……,现在好了,孩子大了,负担轻了,应该苦尽甘来了吧。我插言道。
他苦笑一下。那笑容,在胡子拉碴的脸上挤出,简直比哭还难看。
两个孩在城里买了房,安了家。但房贷车贷压得他们喘不上气,人情往来,小孩上学,吃穿用度,各种花销,每个月搞不好还要拉饥荒,寅吃卯粮,整天忙的跟龟孙似的。三十几岁的人,看上去像五六十岁。你说,看着能不心疼吗?可又有啥法了。唉!
我唏嘘不已。没想到当初分别后,他竟经历了那么多我未曾经历过的事,尝到了那么多我未曾尝过的酸甜苦辣。我凝视着他,只想说,现在的大环境不好,社会风气不正,年青人,讲排场,要脸面。非要在城里买房买车,农村的山青水秀不好吗?偏要乐当什么车奴房奴?看着光鲜亮丽,派头十足,实际上连乞丐不如。恍惚中,我的眼前幻化出一条雄浑的大河,波涛汹涌,浊浪涛天。我们每个人,蝼蚁一般,随波逐流,上下沉浮……
我一人在乡下,忙时扒拉一亩三分地,虽说不落钱,最起码能混个肚儿圆。农闲时打打零工,搞点零花钱。农村人,七老八十只要不闭眼还要干,哪像城里人那么悠闲?你看……,他停住话头,挽起袖子:瞧,黑不溜秋的多壮实……看这肌肉,梆梆硬实。他弯曲几下胳膊,在我的眼前晃晃,满脸的自豪和得意。
顿了顿,叹息一声,他又继续说:当个农民太难了。虽说国家也管,可那一百多元的养老金够个球用,哄人哪?他有点愤懑,语气不自觉地加重:病也不敢生,万一身上哪个零件不得劲了,只好硬扛,大病呢,听天由命。命贱,打下的粮食也贱,一斤粮食还换不来一瓶矿泉水,你说,咋搞球成这个劲儿?
我无言以荅,内心却酸楚不己。主观来说,有些话总是捂着憋着不快意,客观来讲,有些事不闻不问无人知晓。我可怜的农民兄弟,至死也不会明白,养猪的和杀猪的究竟是什么关系。想当年,在中国这片土地上,农民是最早交过社保的人。他们勒紧裤腰带,自己吃不饱穿不暖,也要无偿地先交公粮(也就是交农业税),交完公粮交统购粮,交完统购粮再交爱国粮、爱国棉,如果粮棉欠收交不够任务,那就卖鸡卖鸭卖鹅卖猪补齐这部分任务,自己全家一年吃不上一口肉,吃不饱一顿饭。交完这些,交三提五统……特别是三提五统,这是国家专门向农民征收的税费和集体的统筹费用,经过层层加码,数目之大名目之多,超出你的想像。想交够这些有多难,现在的年青人体会不到。你以为交完这些就完事了,错了!还要出义务工,冬季农闲时自带干粮柴草,修渠修路架桥,搞国防建设搞国家基建,干满冬天是常有的事,有时甚至干三年五载。商人经商纳税,农民种地纳税,交了农业税就应有养老金,全国的60岁以上老人应平等对待,不应分三六九等,要善待农民,善待这些衣食父母。天天说人人平等,可打江山的是农民,守江山的是农民,修桥铺路、让全国人民吃饱饭的还是农民,是农民,为国家发展撑起了半壁江山。温铁军教授说过,改革开放45年以来,农民救了中国三次,且都是在国家遭受重大危机时。以牺牲小我成就大我为代价,无怨无悔,多么淳朴善良的一群人!正因为太淳朴善良,到该享受应有的福利时却没有他们的份。为什么享受福利时没有农民,我想大概因为他们只配是“农民“。偶尔良心发现,施舍一点残羹剩汤,容易满足的农民也会感恩戴德,三呼万岁。做人哪,不要忘本,不要让农民寒心,农民不应被漠视。树高千尺不忘根,乌鸦还有反哺意。靠农民血汗喂养大的那些人,难道连个畜牲也不如?须知道,水能载舟,也能覆舟!
别光顾说我了,你这几年混的不错吧,听婶儿说你当了大老板了?他打断了我的思绪,望向我,问道。眼里又闪过一丝光。
我简单地介绍了我的情况。大学毕业后进了国企上班,后来国企改革下了岗,到南方闯荡,和朋友合伙开个小公司。
村里的炊烟慢慢的多了起来,如纱般笼罩住村庄。谁家的雄鸡高唱着,与犬吠遥相呼应。村庄活起来了!
我们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也闲聊起熟悉的人和事。中间几次他叫我老板,我都打断他,说我们是好哥们,还以兄弟相称。他尴尬地笑着,说自己高攀了。
忽地,我想起了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你当年不是考上XX大学吗?怎么回事?我盯着他问。
他的脸色暗沉下来。良久,他才说道:你还记得和我是双胞胎的那个哥哥吗?
我点点头。脑海里映出那个有点跛腿走路的人影来。
当年他也参加了高考,没考上。因为他有残疾,在农村,残疾人生存很困难的。我爸爸妈妈央求我,看在一奶同胞的份上,让我哥顶替我去,因为我俩是双胞胎,别人根本区分不开,再说当时的学籍管理又不严,很容易糊弄上的。我的成绩好,复读一年明年再考。
造化弄人哪,天有不测风云……,第二年,家里连出几场变故,我就……就辍学了。家里总得有人挣钱供我哥把大学念完。他连连叹气:人的命天注定。他最后总结道。
我无语了。审视着他,不认识似的。这还是我当初认识的那个余老三吗?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俊朗少年呢?
他现在可得了。退了休,月退休工资一万七八,儿媳孙媳把他当财神爷一样贡着,他是他们全家的小银行、活支票,把他伺候好是全家的头等大事。儿媳妇孙媳妇学推拿学针灸学按摩,给他买的食材都要买最新鲜最富有营养的,还制定就餐计划,生怕他有个头疼脑热啥的。邻居调侃说:老爷子多活十年,你家就多一套别墅。闲时去跳个广场舞,兴趣来了报个团,旅个游。滋润着呢。
车子在路上飞驰,余老三的话还在我耳旁回响。同人不同命,同伞不同柄,和谐社会倡导的公平公正,共同富裕只是口头语言,只是墙面上书写的标语。社会资源的分配不公,导致贫富差距拉大,“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不是吗?生活在社会底层的普通百姓,活得如此卑微和不堪。
我茫然地望着车窗外一闪而过的田野村庄,吃草的牛羊,茂盛的庄稼……,一种异样的感觉再次涌上心头。农村的发展日新月异,完全没有了儿时的模样,但那一股熟悉的味道却仍然存在。生活的残酷,现实的锤打,把老三这样风华正茂,意气风发的有为青年,逼成当初自己看不起的样子。人和人之间,永远隔着一层看不透的纱网,一堵永远无法逾越的高墙。为了生存,有人活成狗,有人不如狗,还有人在装狗,每个人,都在试图努力地改变着什么,挣扎,绝望,再挣扎……,以求生存和自
保。这些年我虽说在外打拼少有积蓄,但天天提心吊胆,活得像个龟孙,人前光鲜人后辛酸,个中滋味只有品尝才会知晓。想到余老三,我忽然还有点羡慕起他来。
薄雾如纱般笼罩着田野,在晨曦中渐染成橘红、湛蓝等色彩。阳光穿透雾蔼形成斑驳的光带。光带里,余老三的身影总在我眼前来回晃悠,慢慢地淹没在模糊的视线里。
2025.07.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