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篾 匠
文/申云贵
阳光斜斜地穿过老屋木窗,落在崭新的八仙桌上,照得屋里亮堂堂的。
祥五爷屁股底下趴着一张竹子做的小矮凳,面前摆着一条长凳,凳上放着一只织了一半的竹撮箕。他微微侧着头,脸上挂着一丝笑——那笑好像凝固在脸上,从来都没消失过。他双手在竹撮箕上忙碌:青篾丝绕过篾片,和黄篾丝“拥抱”一下,又绕过篾片……篾丝和篾片乖巧地随着手指游走,窸窸窣窣的响声像春蚕啃食桑叶。
五奶奶领着我走进屋时,他停下手里的活,侧耳听了三秒钟,说:“桂枝,你带谁来了?”五奶奶笑着回答:“老家伙两只耳朵硬当得一双眼睛!是云伢子来了,他要你帮他织一个米筛。”祥五爷喘了几口气,说:“是岩清的大崽云伢子吧。唉,年纪大了,奈不何了,做一会就要歇一会,答应给寿晚爷织一个撮箕,还只织了一半。”我说:“五爷,我有一个亲戚想买一个米筛,找了几条街也没找到,不晓得他要买这老古董做么子。”祥五爷脸上的笑好像瞬间被风吹落了,语气硬得能把人的头砸一个大包:“哦,买不到了就来找我,我又不是烂潲桶,不织!”我感到脸上发烧,像被人抽了一个大耳光,脱口说:“我加钱。”祥五爷双手一扬,凳上的撮箕被推到地上:“你有钱可以去找别人,我不织!”五奶奶把我拖到一边,说:“我家老头子就这臭脾气,你千万莫怪!”
我想起来了,祥五爷的脾气确实很臭。
小时候,篾匠在乡下很呷香。因为那时乡下人的生活几乎离不开篾货——晒谷晒菜晒红薯干要竹垫子,筛谷筛米筛豆子要竹筛子,担谷担米担豆子要竹箩筐,撮谷撮米撮豆子要竹撮箕……祥五爷生下来一双眼睛就看不见,他那个篾匠父亲就要他学织篾货。盲人学篾匠,当时很多人觉得祥五爷父亲的做法很荒唐。可祥五爷用行动证明父亲的做法很有远见——他十八岁那年,就出师了;三十岁时,成了当地有名的篾匠。
祥五爷织的东西青篾多,黄篾少,又秀气又好看,而且非常结实,经得起日晒雨淋,耐得住岁月消磨。他织的箩筐,一圈黄篾,两圈青篾,轮流来,一圈都不会错;六十二公分高,不会差两毫米。有一次,石猛子讨老婆,要他织一担箩筐担嫁妆。箩筐织好后,细心的人发现其中一只箩筐有一根断篾。这是小事,石猛子也没说啥。可祥五爷晓得了,硬把箩筐要了回去,丢进灶膛烧了,重新为石猛子织了一只。石猛子是三十岁讨的老婆,二十三年后,他的崽讨老婆,还是用祥五爷那年织的箩筐担嫁妆,一担箩筐用了两代人。祥五爷为人也厚道,你找他织篾货,可以赊账,不管赊多久,你不主动给,他就不会主动开口要。但他织篾货织得慢,至少比别人慢一半,价格却比别人贵,每一件货要贵两毛钱。他还有一个臭毛病,你不能说他织的篾货不好,不能说篾货没用,若犯了这一大忌,他不会给你织,喊他“爷老子”都不行。
想到这里,我忙赔笑解释:“五爷,我不是说篾货没用,我的意思是现在几乎没人织篾货了。我晓得篾匠这门手艺就是一宝,你是一个老篾匠,织的东西顶呱呱,才专程从城里赶来找你帮忙。”
祥五爷脸上立马又挂起了一丝笑:“不是我吹牛,我织的东西可以用几十年!我从六岁开始织篾货,这门手艺是我的衣食父母,你看我的手……”祥五爷伸出双手。他十个手指的指甲都只有半截,每个指头和手指侧面都是厚厚的褐黄色茧子。我似乎明白了他的臭脾气。祥五爷接着说:“我一个瞎子,靠这门手艺,讨了老婆,衣食无忧,还在城里买了房。我晓得,这其实是大家照顾我,国家照顾我。我也晓得,现在篾匠不呷香了,可这门手艺不能丢啊,我只要能动,就会一直织下去。”
看来,祥五爷眼睛虽然看不见,可心里亮堂着呢。
阳光更斜了,落在墙上挂的旧米筛上,照亮了细密的“经纬”。而静默的老屋,成了光的茧房,篾丝游走的声音,像春蚕啃食桑叶。
[作者简介]:申云贵,笔名云静水闲,湖南邵东人,湖南省散文学会会员,湖南省诗歌学会会员,湖南省网络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作家协会生态文学分会会员,邵阳市作家协会会员,邵东市散文学会副会长。作品散见于《博爱》《杂文选刊》《江河文学》《意林》《参花》《天池小小说》《莲池周刊》《工人日报》《生命时报》等杂志和报纸,约400篇80余万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