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节 熊志光的传奇人生
作者:刘连成
辽西的风总带着沙砾的棱角,刮过荣军农场的红砖墙时,会卷起一阵细碎的呜咽。熊志光站在卫生所的窗前,望着远处翻涌的稻浪,指节无意识地摩挲着白大褂口袋里那支磨得发亮的钢笔——笔杆上刻着的"柳州"二字,早已被岁月磨成了浅淡的影子。
十六岁那年,他还是柳江边药铺里那个踩着木屐跑堂的少年。竹制的算盘珠子在他指间翻飞,账本上的小楷写得比先生还要周正。药香混着江水的潮气,在他心里种下对文字的敬畏。直到1949年那个闷热的午后,国民党溃兵的枪托砸碎了他的算盘,也砸碎了柳江水乡的安稳。两个月颠沛的兵旅,竟成了他走向更辽阔天地的舟楫——广西解放的号角声里,他换上解放军的灰布军装,转身走向了北风呼啸的北疆。
荣军农场的土坯房里,二十岁的熊志光第一次见到雪。那雪下得绵密,把荒原盖成一片无垠的白,像极了柳州三月的梨花。他攥着分配的铁锹,在冻土上凿出第一个坑时,心里却在盘算着如何让这蛮荒之地长出暖意。白天跟着老兵垦荒,夜晚就在马灯下啃医书,解剖图上的红铅笔标注,与账本上的墨迹有着同样的认真。当他把自制的听诊器凑到第一位患者胸口时,窗外的雪正簌簌落在他新栽的杨树苗上。
场部卫生所的煤油灯总亮到最晚。荀慧彬第一次注意到这个南方青年,是看见他蹲在地上,用树枝在雪地里演算锅炉的循环原理。她抱着账本走过,听见他嘴里念叨着"烟筒要高出屋檐三尺,不然煤气会倒灌"。后来他们结为夫妻,她的算盘声与他的器械碰撞声,在土坯房里交织成最安稳的人间烟火。他给她讲柳州的酸笋如何发酵,她教他辨认辽西的草药,账本上的数字与病历上的符号,在昏黄的灯光下渐渐融合。
第一个土暖气安装在卫生所时,整个农场的人都来看稀奇。炉膛里的火苗舔着铁皮,热水顺着埋在地下的铁管流进各个房间,温度计的红线一点点往上爬。熊志光站在蒸腾的热气里,额角的汗珠混着煤灰,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三年后,农场八成的人家都竖起了冒烟的铁烟囱,冬天的窗户上不再结厚厚的冰花,孩子们能光着脚在屋里跑。有人说这土锅炉比城里的暖气片还管用,他只是挠挠头:"能省点煤就行。"
柴油灯的发明更像个意外。某个停电的夜晚,他看着妻子在昏暗的煤油灯下核账,忽然想起柳州码头的马灯。找来铁皮罐头盒,剪去顶盖,用铜丝做灯芯支架,中心留空当通气管。当明亮的火焰在罐头盒里跳动,照得账本上的数字清晰如昼时,荀慧彬惊讶地睁大了眼——这光亮是普通油灯的三倍,还没有呛人的烟味。很快,农场的夜晚被无数这样的"星星"点亮。
四十载春秋流转,熊志光的头发从乌黑变成霜白,农场卫生所升级为卫生院,卫生院的的设备换了几茬,他手里的听诊器也换了多个,可那支刻着"柳州"的钢笔却始终带着体温。他读片的准确率在全省出了名,有省城来的专家看他解读的X光片,惊叹这荒原上竟藏着如此精准的眼睛。可他最得意的,是看着自己设计的锅炉在冬天里咕嘟作响,是听见孩子们说"熊叔的灯最亮"。
大儿子成了电工那天,给他递来一盏LED灯:"爸,这个比您的柴油灯还亮。"他摩挲着冰冷的灯壳,忽然想起初到农场的那个雪夜,自己在马灯下写下的句子:"南方的竹,能在北方扎根;心里的光,能把荒原照亮。" 他住在那间带土暖气的老房子里,窗台上摆着荀慧彬种的仙人掌。风穿过荣军农场的白杨树,带着稻香与药香,像极了他用一生熬制的药方——以坚韧为药引,以智慧为辅料,在岁月的陶罐里,炖出了一整个荒原的春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