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尹玉峰系都市头条编辑委员会主任
1
夏天的日头毒得像蘸了辣椒水的鞭子,抽得人脊梁骨生疼。杨百万被带走一段时间后被判刑的消息像长了腿似的,一袋烟的工夫就跑遍了整个涧水河村。
"听说了没?杨百万彻底完犊子啦!"王老蔫蹲在房檐门口的磨盘上,唾沫星子喷得老远。他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让汗浸得能拧出水来,可一点儿不妨碍他眉飞色舞地比划:"好家伙,那手铐锃亮,往他肥手腕上一卡,活像给年猪上嚼子!"
村子里那栋贴着白瓷砖的二层小楼突然就冷清了。往日里门庭若市,这会儿连看家的大黄狗都蔫头耷脑的。杨百万的儿子杨大傻蹲在门槛上啃苞米,哈喇子顺着下巴淌到衣襟上,结成亮晶晶的壳。他媳妇二五子拿着笤帚疙瘩有一下没一下地划拉着院子,碎花衬衫被汗溻得贴在身上,勾勒出山包似的胸脯子。
"大傻,锅里还有早上剩的糊糊......"二五子话没说完,就听见院墙外传来两声干笑。郑屠户那油光水滑的脑门从墙头探出来,蒜头鼻上冒着汗珠:"弟妹啊,你当家的在屋不?"
二五子歪着头,手指头绞着衣角:"大傻他......二五子向蹲在门槛上啃苞米的杨大傻方向努了一下嘴,“眼瞎呀?"
郑屠户一笑,"眼不见,心不烦嘛!”二五子也笑了,”那?他上河套摸鱼去啦。"她说话慢吞吞的,像刚学会说话的娃娃,可那双杏核眼水汪汪的,看得郑屠户喉结直滚。
"那啥,老刘家三强说后山苞米地里有野兔子,让咱去下套子。"郑屠户拿袖子抹了把脸,眼珠子黏在二五子领口露出的那截白脖子上,"你跟咱去不?捡着兔子给你炖汤喝。"
二五子听见"汤"字眼睛就亮了。她打小就爱喝汤,杨百万在时顿顿给她熬老母鸡汤,这半个月就剩苞米糊糊了。她扔下笤帚就跟郑屠户往外走,两条大辫子在腰后头一甩一甩的。
”上哪去玩呀?带我去!”杨大傻望着二五子背影说。
郑屠户回头一笑,说:”不是玩,是办正事儿去——你跟着去,正事儿就办不成了。”
杨大傻问:啥正事儿呀?”
郑屠户大声道:“捡兔子去,回来熬汤,有你一份,味道美极了!“
”快点回来呀!”杨大傻巴哒巴哒嘴,”我等着喝汤!”
日头偏西的时候,赵驼子手提铜锣往家走。他那罗锅平坦了以后,身板让夕阳拉出老长的影子。路过老坟圈子边的苞米地,忽然听见里头窸窸窣窣的动静,还夹着女人呜咽声。
"二五子你甭叫唤!"刘三强的公鸭嗓压得低低的,"你公公欠咱哥俩多少好处?今儿个就拿你抵债!"
赵驼子心里一震,提起铜锣。他清了清嗓子,突然扯开喉咙唱起来:"锵锵锵——东山日头西山落,老鸹落在猪身乐!"铜锣"咣"地一响,惊起一群麻雀,"锵锵锵——郑家屠户耍大刀,专割母猪后鞧膘!"
苞米地里顿时一阵乱响。郑屠户提着裤子钻出来,脸涨得像猪肝:"赵罗锅你作死啊!"刘三强跟在后头,裤腰带还没系利索。
赵驼子把锣敲得震天响,调门更高了:"锵锵锵——刘三强啊丧天良,苞米地里当新郎!要问新娘是哪个——"他故意拖长声,眼瞅着不少村民往这边跑,"杨百万的傻儿媳妇傻婆娘!"
这一嗓子可炸了窝。郑屠户抄起块土坷垃就要砸,让赶来的李建国一把攥住手腕子。村支书那双手跟铁钳似的,青筋暴起:"干啥?还想当众行凶?"
二五子从苞米地里钻出来,衣裳扯得七零八落,脸上挂着泪道道。李建国脱下蓝布褂子给她披上,转头对看热闹的村民说:"去个人,照看一下杨大傻。"
2
当天晚上,李建国蹲在村委会门口的老槐树下抽旱烟。烟锅子里的火星明明灭灭,照着他额头上那道让杨百万找人打的疤。村会计凑过来:"建国,你真要帮那白眼狼的傻儿子?他当初可没少往你身上泼脏水。"
李建国吐出口烟圈:"孩子傻,媳妇憨,跟杨百万造的孽有啥关系?"他拿烟袋锅敲了敲鞋底,"明儿个开个会,排个班,轮着给杨大傻家送点米面。"
第二天晌午,村民代表会开得跟炸了锅似的。王大娘拍着大腿嚷:"凭啥帮那缺德带冒烟的家人?他放高利贷逼得俺家老爷子喝农药的时候咋不想想今天?"她这话引得不少人附和,屋里嗡嗡响成一片。
李建国等大伙儿吵够了才开口:"杨百万是杨百万,他傻儿子连自个儿裤腰带都系不利索。"他指了指贴在墙上的"文明村"奖状,"咱们涧水河要评省级文明村,就得有这个肚量。"
最后定下来七户人家轮流帮扶。头一个去的是张老师家,他媳妇蒸了锅豆包送过去。隔着窗户看见杨大傻正蹲在地上玩蚂蚁,二五子拿着木梳有一下没一下地梳头,嘴里还哼着跑调的小曲儿。
郑屠户和刘三强是第三天夜里让派出所带走的。有人举报他俩不光想欺负二五子,还偷了杨百万家藏的钱匣子。被警察带走时,全村的狗叫得震天响,不少人家亮着灯看热闹。
不久后,涧水河开了场别开生面的道德评议会。李建国特意把会场设在杨大傻家院门口,还让妇女主任给二五子梳了头,换了身干净衣裳。赵驼子把那天的经历编成了新唱词,铜锣一敲,满场喝彩。
"锵锵锵——打起锣鼓唱新篇,山乡七月艳阳天!杨百万作恶遭了报应,留下傻儿媳妇叫人怜!”
”锵锵锵——苞米地里起歹心,两个畜生不是人!郑屠户耍那杀猪刀,三强裤带松得勤!”
“锵锵锵——多亏老赵眼不花,铜锣一响震山洼!李支书胸襟比海宽,以德报怨人人夸!”
”锵锵锵——新社会来新气象,傻人有那傻福享!二五子辫梢野花香,涧水河美名传四方!"
唱到末句突然拔高,铜锣"咣咣咣"连敲三下,惊得院墙外枣树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起,惹得满场老少拍腿叫好。二五子听得入神,竟跟着调子晃起了脑袋,发辫上的野花瓣簌簌往下掉。
杨大傻拾起来,一枝一枝地往二五子辫子上插。那傻呵呵的笑脸映着晚霞,倒比从前杨百万在时看着还舒坦些。
夕阳把杨大傻家的小院染成金红色,院墙外挤满了看热闹的乡亲。二五子辫梢的野花让风吹得直晃悠,像插了根会动的糖葫芦。
3
张寡妇挎着柳条筐从人堆里挤进来,蓝布衫浆洗得发亮,鬓角还别着朵新摘的芍药花:"老赵头!听说你今儿个唱大戏,俺特意蒸了锅粘豆包来贺喜!"她身后跟着闺女张红,红褂子绿裤子穿得像朵山杜鹃,后头还拽着个瘦高个儿——赵驼子的儿子赵麻杆儿,那身板细得跟地里的高粱秆似的。
赵驼子的罗锅都激动得直颤悠,越来越平坦,身材也越来越高大:"他张婶儿,你瞅瞅..."话没说完就让赵麻杆儿的唢呐声打断了。这后生把《纤夫的爱》吹得百转千回,调门儿忽高忽低,活像河套里打旋儿的浪头。张红甩开辫子就扭,花布鞋在泥地上碾出朵朵梅花印,嗓子清亮亮地甩出来:"妹妹你坐船头——"
突然鼓点急转,赵驼子把铜锣往张寡妇手里一塞,两人踩着鼓点就蹿到场中央。
赵驼子(甩开破锣嗓):"哎——老榆树下来乘凉啊!"
张寡妇(捏着绢子接):"枝头喜鹊叫喳喳!"
合:"旧年恩怨随风散呐——"
赵驼子(作势要搂):"咱俩好比那藤缠瓜!"
围观的老少爷们儿哄笑起来,几个半大孩子直捂眼睛。
张寡妇(推开赵驼子):"死鬼别往跟前凑!"
赵驼子(揉着罗锅唱):"当年你嫌俺背驼——"
张寡妇(叉腰接):"如今驼背能挂笸箩!"
人群里爆出喝彩声,连二五子都拍着手"咯咯"笑。
赵驼子把破锣往地上一撂,拽起张寡妇的蓝布衫袖子,两人踩着鼓点又扭开了场。
赵驼子(挤眉弄眼):"东山日头西山落哎——"
张寡妇(甩手绢接):"老鸹别笑猪黑啰!"
赵驼子(指自己罗锅):"当年你说驼背丑——"
张寡妇(戳他额头):"如今靠着最暖和!"
看热闹的村民笑得前仰后合,几个小娃子学着扭秧歌摔成团。
赵驼子(突然正经):"李支书啊真仁义——"
张寡妇(抹眼角):"以德报怨不容易!"
合(转向杨大傻家):"傻人自有傻人福——"
赵驼子(比划大肚子):"来年抱个胖闺女!"
二五子听见"胖闺女"三个字,突然把杨大傻的脑袋往自己肚子上按,急得妇女主任赶紧去拉。
张寡妇(调门拔高):"郑屠户啊缺德货——"
赵驼子(学杀猪动作):"苞米地里当淫魔!"
合(冲派出所方向啐唾沫):"手铐锃亮蹲大狱——"
张寡妇(叉腰收尾):"不如老赵敲破锣!"
赵驼子把破锣往天上一抛,锣面映着晚霞转出个金圈圈,张寡妇抄起烧火棍"咣"地来了个全垒打。
赵驼子(亮开嗓门):"铜锣一响震八方哎——"
张寡妇(扭腰接茬):"老赵放屁都带腔!"
赵驼子(揉肚子唱):"今早吃了三斤蒜——"
张寡妇(捏鼻子):"今晚锣声特别香!"
看热闹的王老汉笑得假牙喷出三米远,正掉进杨大傻捧着的瓜子盘里。
赵驼子(指自家锣):"别看俺这锣生锈——"
张寡妇(敲锣帮腔):"一敲包治关节炎!"
合(对台下老头老太挤眼):"左三圈来右三圈——"
赵驼子(突然破音):"骨质疏松别赖俺!"
村卫生所刘大夫举着钙片要砸场子,让妇女主任一把按回板凳。
张寡妇(突然揪赵驼子耳朵):"当年说俺像母虎——"
赵驼子(踮脚求饶):"如今是俺金镶玉!"
合(转向小年轻们):"搞对象要学咱俩——"
张寡妇(亮出鞋底):"打是亲来骂是趣!"
赵麻杆儿吓得唢呐吹出放屁声,张红红着脸把他耳朵拧成了麻花。
尾声合唱(全体村民起哄):"铜锣破来调门歪——"
"涧水村的笑料筛!"
"要问欢乐哪里找——"
"赵家破锣(咣!)快拿来!"
最后一声锣响震得老槐树掉下十七个"吊死鬼",二五子追着虫子跑,杨大傻举着鞋底喊:"媳妇!这儿还有仨!"
4
正热闹着,院门外传来整齐的童谣声。云功德村长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领着二十来个系红领巾的学生进了院。云秀老师走在最后,月白衬衫扎在蓝裙子里,怀里还抱着手风琴。
"乡亲们,咱把文明村的牌匾擦亮堂!"云功德一开口就带着教书先生的腔调,"今儿个带孩子们来演个新编三句半!"小学生们立刻排成两行,竹板打得噼里啪啦响:"杨叔傻来二五婶,互助友爱似亲人..."
云秀的手风琴突然加入合奏,琴声混着赵麻杆儿的唢呐,竟把个《纤夫的爱》奏出了新滋味。张红拽着杨大傻转圈圈,那傻子乐得直蹦高,差点把二五子辫子上的野花全颠掉了。
暮色渐浓,涧水河泛起碎金般的光斑。云秀的手风琴声忽然转调,仿佛与远处隐约传来的机械轰鸣形成奇妙的共鸣。
林松岭教授的钢笔还别在云秀的记事本里——那是他留下的测量标记。省交通厅的批文就压在村委会的玻璃板下,红头文件上"涧水村盘山公路建设项目"几个字力透纸背。推土机下周就要开进老鹰嘴,那些祖祖辈辈需要手脚并用攀爬的峭壁,将变成双向车道的柏油路。云秀想起林松岭说:"等路通了,你带学生去省城看画展,早上去晚上就能回。"
放眼望去,河滩那片野梨树林已经移栽。省美术学院的红砖小楼即将在这里生根,林松岭的导师亲自题写了"涧水河创作基地"的匾额。云秀班上的"小泥猴"们,很快就能在落地窗前对着真人大小的石膏像写生。
云秀展开教案本上粘着的新校舍的3D效果图。两层高的教学楼带着坡屋顶,像本打开的大画册。建筑系学生来测绘时,发现旧教室的承重墙是用山神庙的断碑砌的。现在这些刻着"风调雨顺"字样的青石,将被嵌进新校门的地基里。最让她心头发烫的是图书室设计——林松岭偷偷在图纸角落画了个小像:扎马尾辫的女教师带着孩子们在落地窗前读书。
云秀知道张寡妇准备跟着文旅局的姑娘学插花了,她家闲置的柴房将改造成"山雀民宿"的茶室。难怪赵驼子最近总往乡邮局跑——他儿子赵麻杆儿报了鼓乐培训班,他今天把唢呐吹上了调。
黄昏的光线里,云秀看见未来如同涧水河的支流般展开:民俗展览馆会用全息投影重现铜锣戏,观景台玻璃地板下藏着矿石标本,后山的古驿道将变成写生步道。她突然笑出声——昨天林松岭电话里时说漏嘴,“到时候,省交响乐团打算来崖壁剧场办露天音乐会。”
当云秀的手风琴奏出最后一个欢快的音符时,山下忽然亮起车灯,测量队的皮卡正拐过最后一道弯,车斗里满载着银杏树苗。村民一片欢呼声。云秀把琴一收,奔向那片光亮的模样,恰似当年那个攥着录取通知书跑出山坳的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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