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 亲 的 顶 针
关 东 月
那月光铺洒开如同古铜的镜面,母亲的顶针就搁在窗棂前边。它原是黄铜做的,小圆箍儿,圈身密密排满了小窝,像无数沉默的唇翕张着。月光如水淌上去,顶针仿佛浸在岁月里,周身温润生光。
月光下看这物件久了,手指就隐隐有了记忆——那铜箍箍住母亲的指端,粗糙的指肚顶住针的末端,微微陷进铜粒的凹坑里,针线由此豁然穿透厚布去。顶针背面,经年磨蹭得薄而光滑,又经汗水润湿,颜色深透内里;再翻过来,那无数微陷的凹点深处,竟暗积起黑硬的腻垢——原来母亲无数个静夜的劳作、无数个寒暑的辛酸早已悄悄渗透其中了。
母亲手指关节粗大,节骨凸起得厉害,在指根生硬地盘结;而顶针却恰好稳稳钳住了指肚。铜箍与肉指彼此相认,浑然一体:针锥着顶针,顶针又抵着那指端——线迹便这样在艰难与深爱间刺穿了厚实布匹……我们身上每寸的温存,莫不如此针线刺通重重阻挡得来。
母亲曾说过,起初用顶针时总觉累赘硌得难受。她无数次把它褪下又戴上,手指生疼,在灯下频频皱眉。然而某日不知何时,那针箍像生了根,竟安静地、不可察觉地与母亲的皮肉长合了。此后劳作时铜片再没有脱离过手指,竟成了血肉之上的坚硬壳甲。指端与铜箍浑然相嵌,仿佛那铜就是骨肉之延展。它竟真的长在母亲的手上,随同针线日复一日行走,直至其表面幽幽反光,而指腹却也被顶得淤红;那小小的铜窝点日复一日承接的,不仅是针尖一次次生硬钝重的撞击,更是她熬度光阴的苦痛印痕。
顶针从母亲手上除落那一刻,想必带着某种无声撕扯之痛。那物件所禁锢的,不仅是她指根上经年磨起的厚茧,更是以针尖抵住千层布料后而僵直的手指骨骼——顶针既除,那截铜圈所箍定的光阴,却早已深深扎根在骨节深处,再也无法剥离。
如今,母亲身影隐退在时光里,那顶针独自栖在月光下窗边。每每碰触它硬而温润的铜身,恍惚竟有自己指头缩入箍中之错觉;仿佛那铜器上每一个深陷的凹点,都曾盛装过母亲一滴被针扎破手指而淌下的灼烫血珠,这些血珠又最终沁透顶针缝隙,最终凝缩成指关节内一枚小小的,永不锈蚀的铜钉。
这顶针终究长在母亲的骨头上再也摘不下来的——岂料这铜钉也早已揳入我们生命的血脉中了。此后每每握紧双手,每于月色清亮的静默时分,手指根处似有微微刺感,如无声提示:那金属倔强的冰凉微光,终竟穿透岁月烟霭,在血肉关节深处沉潜如星。
生命中最沉重之物,有时竟如此轻渺——它原只需一枚小小顶针的重量,便足以把灵魂勒紧,把一生嵌入我们骨缝,沉坠成血肉里一块亘古无法撬动的金铁。从此当我们思念母亲,自己身体深处某根指骨就会应时刺痛起来——里面封存的,是永远拔不出来的那圈铜的光。

作者 关东月,吉林人,现居广东佛山。中国诗歌网认证诗人,《世界诗人》签约作家,《中外华语作家》签约作家,经典文学网签约作家,《黑土文韵》特约作家,长春市作家协会会员,《当代文学艺术》副总编,《中外文化传媒》副主编,《当代精英文学》顾问。作品散见于诗刊,《春风》《蔘花》,《青年月刊》人民日报,农民日报,吉林日报,长春日报,羊城晚报等全国报刊杂志及各大媒体网络平台,有多篇获奖作品被选编入《当代华语作家获奖文集》,《中国亲情诗典》,《中国实力诗人优秀作品集》,《中国最美爱情诗选》,《中国精典小说,散文,诗歌集》等多部国家出版物文集。荣获全国首届东岳文学奖,第三届孔子文学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