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同事斌哥在朋友圈纪念庞威,沉郁深情的文字令人动容。7年前的今天,庞威在最芳华时离去,在最璀璨时凋谢。我与他有过短暂的交集,在斌哥导演的戏文专业年度话剧《赵氏孤儿》里,他演年轻的魏绛,我演反派2号屠忌。庞威的帅气、灵气、敏锐的颖悟力和出色的表演才华,留给我深刻的印象。剧终人散,他是别的专业的,我们几无联系,交往限于偶尔碰到时打个招呼。但我还是会在偶然回味话剧时想起他,并且想象着他已毕业,已工作,或许也已恋爱,已结婚。一个惊人的消息如一支利箭射来,直接命中我的想象:庞威病逝。他才25岁,才刚刚毕业走上工作岗位。就在我对他进行幸福生活的想象时,他正在经受疾病的煎熬。在斌哥发起的纪念活动中,我参与了捐款,将微薄的祭奠奉送到“校友林”里为他而立的朴树前。那个年轻的鲜活的生命消失之后,并没有化成我们常常可以见到的这棵树,但还是带给我们些许安慰,假装他过早中断的生命在这棵蓬勃的树上延续,生生不息。
一个不知名的姑娘,只知道她是隔壁人文学院的。从未谋面,但她的形象在一些人的描述中模糊而又清晰,这模糊而清晰的形象停留在了那个天色晦暗的上午,那个晦暗上午的校门前的十字路口。她骑一辆共享单车,车后座支着一个行李箱,那里装着她四年大学下来舍不得扔掉、要带回家去的东西,装着刚刚领到的还带着手温的毕业证,应该还有已经找好工作的报到证。穿过这条熙攘的二环路,对面是小区旁边人车相对稀少的道路。经过两三个并不很繁忙的街巷,不远处就是她骑车要抵达的火车站,她将乘坐高铁呼啸而去,奔赴工作岗位和漫漫前程。身后,她离开读了四年的大学时间不过几分钟,距离不过百来米。前方,她回家或去单位报到,即将开启新的人生,不过一小时左右的行程。然而她被抛在中途,被抛在路上,她娇小的身体整个儿卷进一辆大卡车庞大笨重的车轮之下。她的行李箱被挤扁,散开,书和衣物散落一地,毕业证书和报到证书上鲜血淋漓;她骑的小黄车被压得全然变形,支离破碎。
二
我们时常谈起那个帅气而腼腆的飞行员,描绘着他的飞行工作与家庭生活,猜测他已经结婚,妻子活泼开朗,善解人意,猜测他们生的是个女儿,漂亮聪明,像个小精灵。小女儿会望着天上飞过的任何一架飞机说,这是我爸爸驾驶的飞机,然后她们娘俩在黄昏的晚风、早晨的薄暮或正午的艳阳里,迎候丈夫/父亲结束飞行任务,风尘仆仆的归来。这样的想象和猜测持续了好几年,直到有一天的晚上,我在给自修大学上课,课间一个身材高挑、穿一身黑色春装的女孩来到讲台,问我周日都空不空,能不能麻烦我周日给她单独补补课,说她是航空公司的空姐,平时都在天上。我说好的,接着问她认不认识飞行员杨民,跟她同一个航空公司。她顿了一下,脸色一沉,轻声告诉我杨民已经不在了,就在大前年的那场特大空难中。然后她要了我的电话号码,回到座位上。我继续讲课,但神志明显有点恍惚。
此后这位空姐并没有给我打电话,周日也并没有找上门来,平时的正常上课时间她也一次没再来过,事实上整个一学年课程,她就只来过那么一次。好像她就是专程来告诉我关于杨民去世的消息的,而且那天她穿着一身沉重的黑色衣服。她像一个黑衣天使,突然降临到我的课堂上,向我传递了一个天大的消息后,随风而去。
我在网上搜到,那次空难杨民是副机长,年仅25岁。飞机起飞二十分钟后,在高空解体,机与人的碎片如陨石、如黑雨般纷纷坠落。飞机上14名机组人员与146名乘客,总共160人全部遇难。而事后追查出飞机失事的原因,竟然是、仅仅是维修工程师将两个插头插反了。我们知道那次空难,发生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但全然没有想到杨民就飞那趟航班,或许是内心里刻意屏蔽掉了这样的可能。
那些年我在西安、咸阳,读研时,听闻另一所,在城南的、大雁塔附近的高校,一位大三女生暑假独自留在宿舍,被人奸杀。在杨民去世的前一年,死时年龄比杨民小两岁,23岁。这发生在天上和地上的人祸,生生掐断两个那么青春鲜活的生命。
三
在大二暑假后返校的绿皮车上,我偶遇了女同学王琼。我将行李放到架上时,听到有人唤我。我在硬硬的座位上坐下时,看到唤我的人正巧坐我对面。“好巧。”我和王琼异口同声。随后一路聊她和我的家乡,聊我和她的暑假。其间分享彼此带的“零食”,我给她尝尝仙桃锅盔,她从包里拿出一个煮鸡蛋,在桌板上敲了敲,利索地剥掉蛋壳,将玲珑剔透的蛋身递到我脸跟前。我其实讨厌吃煮鸡蛋,但那一次我吃得很香、很投入;我其实讨厌坐绿皮车,又拥挤又超慢,但那天我喜欢上了绿皮车,还希望车速可以更慢,觉得车子完全可以这样从容、慵懒地一直开下去,迟迟、久久不到站。王琼在班里似乎不那么出众、抢眼,但其实她长得很秀气,很耐看,笑得很甜。性格也很好。
大三上学期期中,班里传出王琼的消息:她恋爱了,对象是校医院的年轻医生。我跑去校医院看“病”,瞅见她的男友,一身白大褂不掩他的高大、潇洒,一副宽边眼镜彰显英俊、儒雅。我草草开了一盒创口贴,灰溜溜逃离校医院。
毕业的第二年,跟一个老同学电话聊天,聊着聊着聊到了王琼,他说王琼早就不在了,刚毕业不久就病逝。话筒从我的手上滑落,傍晚的斜阳从窗口照进来,将红色的座机镀得更红。挂断电话后,我翻出毕业纪念册,找到王琼的留言页,对着她的照片和给我的留言,出神良久。夕阳的余晖从眼前消失不见,天色暗下来。
李红山在我的毕业纪念册上这样给我留言:“阿尧:我预言你将是东方的卓别林,不论是事业或是爱情。”四年大学里我一直在各种文艺演出上说相声,因此隔壁寝室的李红山这样说。即使我当然不可能成为卓别林,即使我必然辜负他的“预言”,他也应该活到今天,并且一直活下去,看看他的“预言”能够“兑现”多少。然而在毕业的第三年,他竟撒手西去。他在山区出差,出了车祸,风华正茂的生命被悬置于峭壁之上。他才26岁,孩子才一岁多。他如同年轻时的任达华的长相正帅气逼人,他和数学系老乡从大二开始的俊男美女的爱情正凝结成幸福的家庭,他在省工会的工作正展开灿烂前程,然而他被抛在幽暗的山谷,蓝天,白云,小溪,烂漫的山花,参天的大树……都渐渐离他远去,模糊成纵深处一个空洞的黑点。
四
堂弟华平在三十出头的时候,重重地摔到地上,就这样倏然离去。他固然因为儿时持续不退的高烧落下了癫痫病,固然因为参加村人的宴席,一时兴奋多喝了一点,导致癫痫复发,一跤跌到干冷的泥地上。但也不应就此一摔不起,从干冷的地上直接坠入幽深的地底。命运已经在他的高烧上叠加了癫痫病,已经在他的疾病上叠加了贫穷,怎么又可以这样迅速地,直接以死亡将他覆盖?
隔着一条名为通顺河的小河,对岸是名为五号村的村子。一个20刚出头的小伙,冒雨在地里劳动后着了凉,在嘎吱作响的木板床上躺了半天后,身体有所恢复,嘴里有了味口,想吃点好的,就在家里翻箱倒柜,好容易找到了一点皱巴巴的角票子,去买了点排骨回来炖汤喝。父母从地里回来后,闻着屋里散发的骨头汤的余味,知道好不容易存起来的一点点钱,被儿子翻出来,吃了一顿奢侈的排骨,就怪他,骂他。他羞愧,他委曲,他想不开,就将自己挂在了屋后田野的一棵楝树上。我正上小学二年级,放学时听说了此事,听说一个大哥哥因为一碗排骨汤而寻了短见,跟几个同学一起,跟在几个大人身后,跑向通顺河边,跑过摇摇晃晃的小木桥,跑到对岸的五号村。那是我第一次目睹死亡,死亡一点都不好看,那个以前见过的、长相清秀的大哥哥,现在眼球突出,面目狰狞,舌头外伸,嘴边堆积着白沫……那棵上了年纪的楝树,微风中摇曳着细小的枝叶,仿佛眨巴着眼睛,正看着下边躺着的年轻人。
【作者简介】邹贤尧,大学教授,发表论文、小说若干,出版专著、小说集、诗集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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