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简介
尹玉峰长篇铁血小说《天驹》别一番语言架构,别一番草原风情;人性、野性、眼泪、爱恨、或生或死一一铁与血的交织,在生命荒原中困苦摇曳……这是一首准格尔旗黄河第一弯山曲中流淌着的回肠荡气,即有奇幻爱情,又有铭心酸楚,更有民族民主希望和伟大生命热忱的歌。曲折的故事中一直有圣主的天驹神马,就像一面旗帜迎风飘扬……
天驹
第五十九章
1
奇子俊的靴子踏在王府大殿的猩红地毯上时,地毯上金线绣的莲花纹样正被火把映得忽明忽暗。他低头看着自己磨破的靴尖——三年前离开家时,父亲让管家送来这双崭新的牛皮靴,现在它沾满了草原的泥土和革命的硝烟。
"把佛龛和经卷都搬出去。"奇子俊对身后的战士说,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荡出回音。他的手指抚过鎏金柱子上深深的刀痕,那是他部下攻入时留下的。柱子上还挂着半截哈达,像片残雪似的在穿堂风里飘荡。
传令兵跌跌撞撞跑进来:"报告!西厢房发现地牢,关着十二个抗税的牧民!"
奇子俊的眉骨抽动了一下。他想起前年冬天在哈日陶亥见到的那个老牧人,膝盖跪在雪地里磨出了白骨,就因为少交了两只羊的税。当时他把自己带的炒米全给了老人,回来后就撕碎了父亲寄来的仕途规划图。
"立即释放,每人发三天的口粮。"他解下腰间镶嵌珊瑚的银碗——这是十五岁生日时父亲赏的——递给传令兵,"把这个换成钱,给他们当路费。"
殿外突然传来嘈杂声。奇子俊按着驳壳枪冲出去,看见席尼喇嘛正拦着一群愤怒的战士。人群中央跪着个穿锦缎马褂的胖子。
"这是王府的打手!"有人喊道,"他去年把乌仁其其格家的儿子打断一条腿!"
奇子俊认出了这张油光满面的脸。"按革命纪律审判。"奇子俊说这话时,听见自己声音里带着父亲的腔调,"但不动私刑。"
席尼喇嘛赞许地看了他一眼。奇子俊却突然感到一阵眩晕,他望见大殿飞檐上那个缺了角的石兽——小时候父亲常把他扛在肩头去摸那个石兽的角。
2
准格尔旗的夜风格外凛冽,吹得王府屋檐下的铜铃叮当作响。旗长那森把奇子俊的画像扔进火盆,羊油混着颜料燃烧的气味呛得他咳嗽起来。
"从今日起,我没有这个儿子。"那森对着一屋子战战兢兢的官员说,镶宝石的腰刀拍在案几上,震翻了银碗里的马奶酒。酒液在羊皮地图上漫开,把标着革命军活动区域的地方洇成了血色。
管家巴特尔凑上来:"大人,要不要派人去祖坟前..."
"闭嘴!"那森一脚踹翻了他。整个王府静得能听见灰烬碎裂的声音。
忽然,四奶奶将念珠往炕桌上一拍,檀木珠子发出清脆的声响:"奇子俊跟着席尼喇嘛搞革命,那是给咱们鄂尔多斯谋出路。你要再拦着,明儿我就回广慧寺戴起修行帽,这辈子你也别想再进我的院子!"
这话戳中了那森的要害。此刻窗外传来牧人的马头琴声,琴弦颤动的频率仿佛应和着他内心的动摇。最终,那森重重叹了口气:"罢了,就依你们..."
那森旗长站在王府的台阶上,望着儿子奇子俊远去的背影,拳头攥得发白。这个倔强的孩子,竟敢背着他追随席尼喇嘛闹革命,甚至扬言要推翻王公贵族的统治。那森心中既愤怒又恐惧——他花了半辈子才爬上旗长的位置,如今儿子却要亲手砸碎这个秩序?
这时,四奶奶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一丝冷意:"那森,你忘了自己年轻时的誓言了吗?"
那森猛地回头,看见四奶奶倚在廊柱旁,手里捻着一串沉香木佛珠。她虽年过五旬,但眉宇间仍透着皇族特有的威严。
"贵人……"那森低声唤道,语气里带着复杂的情绪。
四奶奶缓步走近,目光如炬:"你当年不过是个贫苦牧民的儿子,连双像样的靴子都没有,却敢提着刀劫富济贫,发誓要砸烂这不公的世道。怎么,如今当了旗长,反倒成了你曾经最痛恨的人?"
那森心头一震,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三十年前,他还是个血气方刚的少年,亲眼看着自家仅有的几头羊被王府管家强行征走,父亲跪地哀求却被鞭子抽得鲜血淋漓。那天夜里,他提着弯刀闯进管家的帐篷,把抢来的粮食分给了同样挨饿的牧民。后来,他成了草原上人人敬畏的"黑狼那森",专杀欺压百姓的恶霸。
是四奶奶看中了他的胆识,暗中扶持他一步步走上仕途。她曾说:"你要改变世道,就得先站到能改变它的位置上去。"
可如今,他确实站到了高处,却渐渐忘了最初的愤怒。
四奶奶见他沉默,轻叹一声:"奇子俊比你勇敢,他敢做你当年想做却没能做成的事。你若拦他,便是背叛了曾经的自己。"
那森攥紧的拳头缓缓松开,喉咙发紧:"可革命……那是要掉脑袋的!"
"掉脑袋又如何?"四奶奶冷笑,"你当年提着刀拼命时,可曾怕过?"
那森无言以对。窗外,草原的风呼啸而过,仿佛在嘲笑他的怯懦。
良久,他终于长叹一声:"罢了……让他去吧。"
四奶奶嘴角微扬,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这才是我认识的那森。"
3
三更时分,兽医布和挎着药囊敲开了王府侧门。他身上的羊膻味和草药香冲淡了屋子里的熏香,粗粝的手指搭在那森腕上,像是老树根贴着玉石。
"脉象像受惊的黄羊。"布和掏出个皮口袋,"用野菊花拌蜂蜜,比你的波斯熏香管用。"
那森一把打翻药囊:"你也是来给那个逆子求情的?"
布和慢悠悠地捡着散落的草药:"我是来治你的心病。"他忽然按住那森的手腕,"还记得咱们在哈丹河谷发誓那年吗?你指着长生天说,要是日后当了官,定让牧人的孩子都穿上靴子。"
那森的手颤抖起来。他想起二十年前,自己和布和躺在春天的草原上,看刚会走路的奇子俊追着蝴蝶摔进花丛。那时布和笑着说:"小鹰迟早要飞过阴山。"
"他现在要飞回来啄瞎我的眼睛!"那森抓起案上的战报——上面写着革命军把王府地契堆在广场上当众焚烧。
布和往铜壶里扔了把干山楂:"当年你第一次去库伦朝觐,回来就下令减免了羔羊税。"壶嘴喷出的白雾里,他浑浊的眼睛闪着光,"小奇子俊举着你买的糖人,在牧民面前炫耀了三天。"
那森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布和从药囊底层摸出个褪色的蓝布包:"你儿子托人送来的。"
包里是半块掰开的奶豆腐,已经干裂发黄。那森认出这是去年祭祀时,自己亲手掰给儿子的那块的另一半。
第二天,布和牵着两匹马等在王府后门时,晨露正顺着马鬃往下滴。那森穿着便装出来,腰间的银鞘小刀在朝阳下泛着光——这是布和二十年前送给他的成年礼。
"去看看到底是什么把我们的鹰崽子变成了狼。"布和把缰绳甩过来,那森注意到他左手少了根小指——去年冬天救冻伤的羊羔时冻掉的。
他们沿着干涸的河床走了半日。枯黄的芨芨草擦过马镫,发出沙沙的响声。那森突然勒住马:"这不是去哈丹河谷的路。"
"现在的哈丹河谷..."布和指了指远处冒着黑烟的地方,"被新开的煤矿占了。"
当他们站在龟裂的河床上时,一群骨瘦如柴的羊从身边蹒跚而过。放羊的孩子赤脚踩着冰碴,脚背上的冻疮溃烂流脓。那森下意识去摸钱袋,却被布和按住:"你儿子上个月在这里给孩子们发过靴子。"
河滩上有堆新鲜的灰烬,风一吹,露出没烧完的纸角——是地契。那森用刀尖挑起来看,发现上面盖着自己颁发的放垦大印。
"旗长大人!"一个老妇人突然从帐篷里扑出来,抓着那森的衣摆哭诉,"煤矿的人把我家草场..."她抬头认出那森,顿时像碰到火似的缩回手,匍匐着往后退。
那森的靴子陷在泥里拔不出来。他想起奇子俊小时候,有次偷看到管家鞭打牧民,回来问他:"阿爸,为什么他们的孩子不能和我们一起玩?"当时他是怎么回答的?好像是说了些"天命"之类的混账话。
布和蹲下来帮老妇人捡散落的牛粪饼:"您家孙女的肺病好些了吗?革命军的医生给的药管用吗?"
那森站在那儿,突然发现自己的锦缎袍子在灰蒙蒙的天地间鲜艳得刺眼。他解下绣着云纹的缎面腰带——这是朝廷赏赐的——塞进老妇人手里,转身时听见布和在背后说:"你儿子现在做的事,不就是我们当年喝醉了嚷嚷要干的吗?"
4
深秋的乌力吉牧场本该金黄一片,现在却布满了战壕。那森站在山岗上,看着远处革命军的红旗在晨雾中若隐若现。他的副官正在部署包围圈,把最新式的机枪架在制高点。
"大人,先锋队抓到个奸细!"
被押上来的是个满脸雀斑的少年,脖子上挂着个皮口袋——和布和的一模一样。那森解开袋子,里面除了草药,还有封火漆封口的信。
信纸上是奇子俊工整的蒙古文:"阿爸,记得您教过我,真正的巴特尔不该把刀尖对着自家帐篷。今天我撤兵三十里,不是畏惧您的枪炮,是不愿看牧人的血染红乌力吉的泉水..."
一颗子弹突然呼啸而过,打飞了那森的貂皮帽。天驹小欢子不知从哪里忽地闯过来,用鼻孔嗅着那森的头部。副官大喊着"保护旗长",却见那森举起望远镜——对面山岗上,穿粗布军装的奇子俊正在收队,红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停止进攻。"那森的声音哑得可怕,"派使者去...问问他们缺不缺冬装。"
当晚,布和在两军之间的河谷点燃篝火。奇子俊带来一皮囊马奶酒,那森注意到儿子右手虎口有道新疤——是握军刀磨出来的。
"阿爸,"奇子俊跪下来行了个标准的家礼,"我把王府的经卷都存在了库房。"
那森突然抓住儿子的手,摸到那些粗糙的茧子:"握枪的手,有力气了..."
布和往火堆里扔了把艾草,青烟袅袅升起。远处传来牧人们古老的调子:"...苍狼和白鹿的后代啊,怎能被一道篱笆隔开..."
立冬那天,奇子俊带着二十名精锐悄悄回到王府。不过这次他不是来造反的——布和捎信说那森重病。
寝宫里弥漫着藏药苦涩的味道。那森躺在锦绣堆里,脸色灰败得像风干的肉。看见儿子进来,他挣扎着指向柜顶的木匣——里面是准格尔旗的官印。
"拿去吧,"那森的喘息像破旧的风箱,"但要答应我三件事。"
奇子俊跪在绣着八宝纹的垫子上,听见父亲说:"第一,保留寺庙的供养;第二,给老管家留条活路;第三..."那森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布和连忙扶住他。
"第三,每年祭火日...回来喝碗奶茶。"
奇子俊把额头贴在父亲青筋暴起的手背上,闻到熟悉的檀香混着药味。他想起小时候发烧,父亲整夜把他抱在怀里念《甘珠尔》的情景。
布和打开雕花木窗,北风卷着雪粒灌进来。远处传来隐约的歌声,是新成立的牧民合唱团在排练革命歌曲。歌声里,那森忽然用只有他们三人能听见的声音说:"其实...我们的饷银去年就被断了。"
奇子俊猛地抬头,看见父亲眼里闪过狡黠的光——就像当年教他骗过管家偷糖吃时的表情。
"旗长大人!"侍卫慌张地闯进来,"章京们都在议事厅等您..."
那森在布和搀扶下慢慢坐直,让儿子帮他把绣着团龙的官服披在肩上。当他迈出门槛时,奇子俊惊讶地发现父亲背还是挺得笔直,仿佛仍是那个能徒手制服烈马的草原英雄。
布和落在最后,悄悄往奇子俊手里塞了张纸条。展开是潦草的汉字:"你父亲上月就秘密释放了政治犯"。
雪越下越大,覆盖了王府屋檐上的琉璃瓦,也覆盖了院墙上新刷的革命标语。奇子俊站在回廊下,望着父亲远去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雪幕里。他突然明白了布和常说那句话:"草原再大,也大不过血脉里流淌的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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