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年代的孩子们
作者/于德宽
七十年代的阳光,总带着点慷慨的暖。孩子们像地里自在生长的庄稼,不用谁特意施肥,就着风里的土气、雨里的潮气,齐刷刷地往上蹿。
那时没有电子游戏,没有动画片,却有晒得发烫的土路,田埂上疯长的狗尾草,还有一群喊着乳名就能聚起的伙伴,日子过得像屋檐下的风铃,简单,却响得清脆。
那时候的团结,是刻在骨子里的。上学路上,总能看到三三两两的身影。孩子们背着洗得发白的帆布书包,走在最前面的往往是高年级的大哥大姐们,路上遇到谁的鞋带松了,弯腰就帮着系;谁的书包带断了,从鞋上拽下鞋带就给捆上。课堂上更是如此,谁要是忘了带铅笔,同桌准会把自己那支用得只剩半截的递过来,笔杆上还留着深深的牙印;谁的算术题不会做,下课铃一响,立刻有几个脑袋凑过来,铅笔在草稿纸上划得沙沙响,直到讲明白为止。老师常说“互助互爱”,我们不懂什么大道理,只知道同伴的事,就是自己的事。
书包磨破了边角,就找块碎布,用妈妈留下的针线笨拙地缝补,针脚歪歪扭扭像爬着小虫子,却把书本、文具盒护得严严实实;袜子脚趾头磨出了洞,晚上就着煤油灯的光,穿上线一针针补好,第二天照样穿在脚上,踩着布鞋跑到学校。
放学后的时光,从来不属于课本。放下书包的第一件事,是看看家里的水缸满了没,猪圈里的猪是不是该添食了。挎着竹篮去挖野菜是每日的功课,田埂边的马齿苋、灰灰菜,地头的苦苣,都是猪的好口粮。蹲在地上,用小铲子飞快地挖着菜,篮子渐渐满了,裤脚沾着泥土,鼻尖渗着汗珠,却顾不上擦——得赶在天黑前把野菜带回家,切碎了拌上糠麸,看着猪哼哼唧唧地抢食,心里才算落了踏实。
个头刚够到灶台的小姑娘,踩着小板凳就能擀面条,面团在粗糙的手掌下转着圈,撒上点玉米面防粘,擀出来的面条宽窄不一,却透着股实在的香。男孩们则扛着锄头去菜园,给茄子苗松松土,给黄瓜架绑绑绳,汗水顺着晒黑的脸颊往下淌,滴在泥土里,溅起细小的尘埃。要是赶上妈妈去生产队挣工分,照看弟弟妹妹就成了头等大事。大的背着小的,在院子里追鸡赶鸭,小的哭了,就在院里背着风跑,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儿歌,直到把他哄笑为止。衣服脏了,就端着木盆到河边搓洗,泡沫顺着水流漂远,晾干后带着阳光的味道,穿在身上格外舒坦。
最盼的是暑假。天刚蒙蒙亮,生产队的院子里就聚满了孩子,手里攥着镰刀,嘴里哼着“我是公社小社员,手拿小镰刀啊,身背小竹篮……”。大人们去割麦子,我们就跟在后面拾麦穗。金黄的麦茬扎得脚脖子疼,可谁也不喊累,眼睛像鹰一样盯着地上,哪怕是半根麦穗,也要捡起来塞进篮子里。太阳升到头顶时,篮子里已经沉甸甸的,倒在生产队的场院上,看着那堆越来越高的“收获”,心里比吃了冰棍还甜。年纪小的孩子干不了重活,就挎着竹筐去割青草,田埂上、水渠边,到处是他们的身影。青草割满了筐,送到生产队的饲养员那里喂牲口,老人接过筐时总不忘夸一句:“真是生产队的好后生!”
那时候的孝顺,朴素得像粗布衣裳。晚饭时,第一碗饭必定端给爷爷或奶奶,筷子要双手递过去;妈妈累了,就搬个小马扎让她坐下,用粗糙的小手给她捶背,力道没轻没重,妈妈却笑得眼角堆起皱纹。过年时,再穷的家里也要包顿饺子,蒸几个白面馒头,孩子再馋,也得等长辈动了筷子,才敢拿起自己那份吃起来。我们不懂“孝道”的典故,只看父母是怎么做的,便跟着学,像是跟着向日葵追太阳,自然而然。
七十年代的孩子,就这么在泥土和汗水里扎下根、长出筋骨。小同学会为弄丢一支裹着铁皮的铅笔哭得抽噎;也会因为算术考了一百分,把卷角的试卷攥得皱巴巴,一路跑着喊着回家,笑声能惊飞院墙上的麻雀;还会为帮生产队多拾了一筐麦穗,看着场院里堆起的金黄小山而欢呼雀跃;更会为在雨天把自己打的雨伞送给没带雨具在路上蹒跚行走的大娘,自己踩着泥水蹦跳着往家赶而自豪。
如今再想起那些时光,像摩挲着一本边角发脆的旧相册。指腹抚过泛黄的相纸,照片里的我们还留着晒成古铜色的脸蛋,额角挂着没擦干的汗珠,咧嘴笑时露出豁牙,那笑容却比盛夏的日头还要透亮。
七十年代的风早吹远了,吹过了几十年的岁月长河,可那些藏在时光纹路里的暖,一点没有褪色。田埂上并肩挖野菜的身影,油灯下缝补书包的拙朴针脚,麦场上分享半块糖的甜,还有给长辈递饭时踮起的脚尖……都像一粒粒饱满的种子,落在心底发了芽,长成了后来的我们。
如今鬓角已染霜,可那些稚嫩的脸庞总在不经意间浮现:是挎着菜篮奔跑时扬起的笑脸,是拾麦穗时沾着麦芒的鼻尖,是哄弟弟时晃悠的身影。这些碎片串起的回忆,像老座钟的摆锤,轻轻一晃,就荡出满室温柔。原来那些教会我们勤劳与善良的时光,从来不曾真正走远。它们化作掌心的温度,化作待人的热忱,熨帖着往后每一个平凡的日子,让我们在岁月里始终记得:最珍贵的,从来都是踏实活着的勇气,和藏在烟火里的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