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魔幻现实小说
为了牢记和忘记
——欧阳如一
第十六章、财产问题
韩明反复叮嘱吉丽的母亲一定要抓紧治疗就走了,母亲颤微微地和吉丽把她送到小区大门口,这娘俩执手而别。
母亲的教友魏姊妹来了,进屋就说:“周姊妹,我好几天都没来看你。是想让你和你的两个女儿多说说话。今天我特地来探路,明天教会的大队人马都会上来——我把你的病跟他们说了,他们说这算啥?有好几个人要来跟你现身说法,他们都得了癌症,有的还不止一次,都活得好好的,感谢主。”
魏姊妹是个身材高大健壮的老太太,却留着年轻人那种马尾发、穿着年轻人那种紧身裤,要不是肚子大了点从后边看她也就四十多岁,可她已有七十岁。这在五十年前是不可想象的,那时候的人到五十就老了。看来中国人的平均寿命有很大的提高,不知道健康水平是不是有提高,从魏姊妹的状态上看是,从各医院的情况上看不是。
吉丽忙不迭地请魏姊妹在那张有一个角不能坐的沙发上坐,在一只临时当作茶几的板凳上给她倒上水,说:“魏姐,我妈啥都不扔您将就着,您一来我们就有主意了。”
魏姊妹说:“这沙发床还是捡我的呢。不是我有主意,是主给了我们主意,就是盼望。”
所有人都跟母亲话多,就吉丽跟母亲话少,她见魏姊妹到里屋跟母亲说话,就回了自己屋。
“别人养儿为了防老,我养儿为了防修。”母亲三十多岁时对她的两个儿女说。
吉祥只听懂了一半,防老,他想:“你老了让不让我管我都得管。”
吉丽听懂了另一半,防修,她这一代成长起来就是要保护红色江山不变色,要不就会像苏联,卫星上天,红旗落地,可母亲老了没儿女管行吗?
“我和你爸没继承我们父母的任何一件财产,咱们家穷也没有什么财产,只有这套住房是房产分的,是国家的,将来会交回国家,你们俩像要有好的生活,就得靠自己。”母亲四十多岁时对她的两个儿女说。
吉祥已经考上了大学,以后毕业留校教书或分配到机关工作,单位会分房子,吉丽没上大学是个工人,又是个女的,很难分到房,他说:“妈,咱们国家都没有私有财产,可公家分的房子儿女可以住,我姐成家你就把这套房子给她。”
吉丽知道母亲说这话的用意,父亲死三年后就人给母亲介绍对象,是患者介绍他姐夫,她姐因病去世,可见她对她姐夫有多好。那个人是造纸厂的保卫科长,母亲特别喜欢,因为是转业军人和干部,母亲的两项标准都符合,就对他的一双儿女、他的前岳父一家特别好,成了这家人的保健医。吉丽去过他前岳父家,是铁路局路桥段的党委书记,这在他们看来就是大官。他家的房子是日本式的小洋楼,有红木地板、暖气、冬天要开窗户,要不会热得不行。吉丽以为他们就要融入这个革命大家庭母亲却哭了一场跟另一个人谈上了,是个“工人阶级”,条件虽然不好却比知识分子优越,就提出了一个要求——要他们搬到他家住,把现在的房子倒给他二女儿,这才有了母亲前面说的“这套住房是房产分的,属于国家,将来也会交回国家”的话。
“我现在的房子是‘房改房’,是我和她继父补交的房款,现在是我们俩的名。她继父死后他的三个女儿都惦记着,我这儿也有两个儿女,分到手没几个钱。我想好了,干脆把它捐给国家,李嘉诚就捐给咱们国家好多钱。”母亲五十多岁时对吉丽的同居男友说。
吉丽的男友说:“妈,李嘉诚是多大的富翁?他出得是九牛一毛,捐钱是做给中国人看,好向国家要更多的好处,在我们上海,他拿地就比本地的开发商便宜,等于羊毛出在羊身上。”
吉丽不说话,她满眼都是泪。当年她结婚母亲才给了四百块钱,相当于给吉祥学外语买三洋四喇叭录音机的钱,母亲就这么偏心眼;她结婚住得是前公公单位的旧房,公公家换了新房这间房本来应当倒出来他们就占着不走,单位来人掀瓦,大冬天雪都下到了屋里,她抱儿子回娘家母亲说:“你抱着孩子去你公公单位。”就这么绝。这次她说这话是因为吉祥去了英国,给母亲买了新房,母亲就不想和继父的三个女儿争,也不考虑自己女儿的利益。吉丽暗想:“你老了我不会管你。”
吉丽的前夫来电话了:“丽丽,听魏姊妹说咱妈得癌症啦?”
这男人现在还把母亲当丈母娘,吉丽不高兴道:“还不确定,你别大惊小怪的。”
“噢,咱妈是不是想把她的财产都捐给教会?”
吉丽一听就生气了,老太太每月“十一奉献”——按《圣经》的要求拿出收入的百分之十捐给教会已经够多了,还要把遗产捐给教会?她真没她这个女儿,没好气道:“你别操别人的心好不好?”
“咱妈的房子你要跟他说说给他外孙。”
儿子现在的房子,车子都是吉丽出的钱,那是她一口一口省下来的,他这个当爹的很少出钱,可儿子跟爹比妈亲,就因为爹一天打八次电话。吉丽怒道:“房子是祥子的你不是不知道,你告诉儿子,我以后会把上海的房子捐给慈善机构。”就撂了电话。
“丽丽,你老妈精神状态真好,真是彰显了主的荣光。”魏姊妹从母亲屋出来说:“你老妈有遗嘱在我们教会牧师哪儿,不让现在就告诉你们姐俩。”
吉丽一直在猜测母亲遗嘱里有关她遗产分配的情况,母亲的退休金不高,省吃俭用却出手大方现有的存款可能只有五六十万,他原来想,这笔钱给吉祥多点给她少点也应该,吉祥对家庭的贡献大也比她有孝心;后来发现母亲可能会给教会十分之一,她也理解,母亲是预备上天堂的,见到主得有个交待;这次发现母亲可能会给韩明一部分,韩明虽然不缺钱,也算是母亲的一点心心意;现在发现魏姊妹可能也有一份,而且可能把遗产全部捐给教会,这才不在生前把遗嘱交给她的儿女,母亲是太明白还是已经糊涂了?说:“我妈没多少财产,她怎么办都行。”她对能分到多少财产无所谓,不公平她宁可不要。
母亲回屋就发出了鼾声,吉丽睡不着就给儿子打电话:“菲尔,你现在工作怎么样?”
菲尔很惊讶,母亲不常给他打电话,说:“还行,干我们这一行四十岁就老了,我就怕提前退休。”
这个国家很怪,把男士的退休年龄延长到了六十五岁,可四十岁的人有的就会“被退休”,吉丽说:“你又是房贷、又是车贷,不量入为出,干嘛提前消费?”
菲尔一听就生气了——母亲这不是和姥姥一样?说:“我贷款自己还你操啥心?”
嘿这臭小子!吉丽本来是想跟他说她决不会和他姥姥一样,会把上海的房子给自己唯一的儿子,现在行情不好也能卖五百万,这是她平生做对的唯一一件事,每平方一万买进,六万卖出,她当了十年“房奴”,可听菲尔这么一说她才知道父母欠儿女的和儿女欠父母的多少都应该,遇上不懂事的给多少都没用,真不如把像母亲把财产捐了,说:“今后咱们俩没事儿少联系。”就撂了手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