梯田不语,却写尽千年
文/吴耀伟
我的脚趾深深陷进云和梯田的泥土里,那凉意如同无声的溪流悄然渗入肌肤深处。湿润的泥土温柔地包裹着脚掌,恍若大地在低语诉说,将一种沉默的亲和力量传递至心间。梅源山间升腾起的晨雾,如蚕丝织就的薄被,无声地裹住了层层叠叠的梯田。当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幔,梯田水面便忽地成了无数面镜子,将天光云影尽数揉碎,粼粼波光里,山影、树影、人影彼此流转、交融又幻灭——这一方梯田,分明是云和人千年来与山峦签下的契约,每一道弯曲的田埂,皆是契约上郑重按下的指纹。
春分过后,山上寒气犹存,我们便已肩扛犁铧向高处走去。云和的山势峻峭,梯田便如蜿蜒的丝带,一层一层缠绕在山腰上。犁铧划过,泥土顺从地翻开,新翻的土壤散发出紫云英和泥土混合的浓郁气息,与山间清冽的雾气纠缠在一起。弯腰插秧时,汗水滴入水田,荡开的涟漪里,我仿佛又瞥见了父辈们躬身于泥水之中的背影,那姿态早已凝固成梯田里最坚毅的雕像。老人们常说,畲族古歌里讲,凤凰曾在此地落下金色的羽毛,便化为谷种;先祖们挥洒汗水,这梯田便得以开垦,稻谷才得以生长。这古老歌谣里,蕴藏着的是汗水浇灌大地的永恒箴言。畲族人的梯田依山而建,引水渠蜿蜒如血脉,将山泉引入每一块田畦——这智慧便是大地的脉搏,至今仍在泥土之下蓬勃跳动。
芒种前后,正是开犁时节。梯田里水光盈盈,田埂上人群攒动,喧闹欢腾。祭祀的队伍抬着香烛、五谷,蜿蜒前行。壮硕的水牛披红挂彩,牛角上缠着红布,在众人的簇拥下步入主田。牛铃叮当,犁铧翻起泥浪,水花四溅,人们欢呼雀跃,向土地祈求风调雨顺。老农捧起新翻出的泥块,像是端详珍宝:“响啊,这土声儿沉实,是好地!”我蹲下细听,泥土被捏碎时发出的,竟是温厚而微带潮湿的轻响——那是地力深藏的回声。田埂边,新蒸的糯米饭团散着热气,甜香丝丝缕缕,缠绕着人们的欢声笑语,也萦绕在梯田上空,这香气何尝不是土地对辛劳最醇厚的应许?
但大地亦会倦怠。曾几何时,药瓶子在田埂上东倒西歪,梯田的黄土仿佛被抽干了元气,暴雨冲刷之下,山体裸露出伤口,泥石流如泪水般奔涌而下。那年秋收,稻穗轻飘得能透过光亮,抓一把泥土,粗粝刺手,再无记忆中温软油润的触感。传说里讲,山神若被触怒,便会收回土地的恩赐,令梯田荒芜——这哪里是虚妄的传说?分明是先民早早刻下的警世箴言。
后来,退耕还林的日子到了。我们放下世代相袭的犁耙,背着树苗重新走向山野。浙南的山石嶙峋坚硬,钢钎凿下的火星,映亮我们汗水流淌的脸庞。当马尾松终于倔强地染绿了斑驳的山脊,当多年不见的鹧鸪重新在林中清亮地啼叫,我忽然彻悟:我们亦是在耕耘,不过是换了一种更为深沉的方式,续写那份与山水的契约。如今归来,梯田里禾苗青青,田鱼摆尾游弋,白鹭掠过如镜的水田,倒影轻盈。山岚晨雾依旧温柔缠绕,梯田在薄雾里时隐时现,宛如一幅缓缓流动的水墨画卷。老人们微笑着说,山神终究宽厚,只要人心回转,大地便会重获新生——我们正以这般虔诚,在古老智慧之上添注着新的笔画。
此刻,我依旧习惯赤脚踏入这方水土。泥土温柔亲吻脚趾的凉意,带着青苔与晨露的清润。远处又传来牛铃叮当,新一天的劳作已然开始。这片土地从不会真正缄默,它以四季轮转述说风雨,以谷粒饱满回应汗水。梯田如绳如链,盘绕山间,这是一份古老而常新的契约——每道田埂都是先民与自然郑重按下的指印,代代相传,永续不绝。
田埂蜿蜒的曲线,正是大地之上最古老而坚韧的笔迹。它写下的不止是生存之需,更是一份人与山水默然相守、彼此供养的永恒契约:我们俯首耕种,大地便报以生长;我们珍重守护,大地便赐予不朽的青山绿水——那田埂里埋藏的是千年岁月,田水上浮动的是人间生息。
作者简介:
吴耀伟,文学爱好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