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王农跃
我从冰河时期的山岩洞穴里来,惊叹于岩画的生动逼真。
我从人类的童年走来,在稚气和天真里舒展纯真的灵魂。
我历真山真水,晤先贤高艺。游深广的时空视野,
观其神品,谓之天成。

《春拂香格里拉草原》
手持画笔,面对画布,他好似君临天下的王者,在必然世界与自由世界的历史的节点上宰制天下,引领风潮。每一线条铺陈,每一色块涂抹,金忠敏在他的正色青春以绘画将自己的思想乃至生存方式纳入了精神追求的轨道。也许是他的天赋异禀,性情狂放,在礼俗和权力覆盖的声色名利中,他以独妙精神面容的对立性,以一介狂士的逍遥傲姿抨击业界时弊。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迷失、倒错、断裂,在浑然不觉的畸零虚无的年代里,金忠敏沉浸于写生中,探究于线条、块面、透视、黑白的美感技法,琢磨于色彩、转化、调子、结构、构图、光泽的变幻。他一旦站立在画架前,生动的写实功底栩栩如生的呈现描慕中去进入创作状况。一种造次于是,颠沛于是的浑然气韵熔各种技法与一炉。
后疫情的日子里,有一种颤抖的声音在大地深处叫喊。我们这一代如同一颗老树,起皱的老脸,流泪的老脸。老树头顶青天,云影穿过枝桠,老树根如蛇蟒,探寻泉壤。有一种可悲的现象,对于我们的先辈,无论是国学修养还是西学功夫,都难以望其项背。在华章礼颂中,所谓肩挑大义的勇气、不忘天下的襟怀,在当下的艺术群落显得无比陌生,物化的力量笼罩一切。
人之存活其一生,至少在某一个阶段将自己交付给一个更高的存在者,有人选择上帝,有人委身于主义,有人皈依于各种各样千奇百怪的信仰。经历了怀疑和反思,由挣扎而笃定。某种层面上,金忠敏是幸运的。他是上世纪恢复大学教育后78级脱颖而出的佼佼者。在油画创作、美术教育躬耕一生,他是大学教授、他是油画家。金忠敏又是痛苦的,一旦他拿起了画笔将自己交付出去,依凭基本的艺术自觉和道德责任,加之自己天然秉性注定了在惯常世界中成为了一个对立面,注定了在迷茫困惑中不懈的精神诉求与叩问。
但凡一生中所钟情、所能敞开怀抱的艺术行业,都是在童年期不经意埋下了种子,天然的会在你人生某一阶段发生狂躁和骚动。金忠敏的狂和骚更多的体现在他的语言表述与文稿中。观金的绘画作品,感受到的却是一股缓慢轻柔的山风,飘散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市井风俗画弥漫着慵懒人伦的味道。大地山林一如静穆,人物表情一如朴实。他以稚嫩唯我的浪漫,在情感和观念的流露下总是不加节制不加洗练的纪实性和盘托出。金的狂和骚似乎与生俱来,也许与当下画坛的轨仪格格不入,在现世的交集中,他惯常处在画坛名利场的对立面,他既信奉自然描摹及惟肖惟妙的写实,又注重“似与不似”的情感升华。他倾情、遵从、真诚的艺术表现,深感已被江湖行帮之辈扭曲。本土业界的整体风貌,岂是一语道破,然老金的言语每有犀利锋芒。他本土生长、读书、绘画乃教坛执鞭多年,在气质和范式上却与其大众疏离。满口纯正的汉腔在他豪放言语中直接来个一连串的汉骂,完成了带有过把赢意味的夫子自道。对于一个智力、感受力及口述力过剩的人,对于一个器识胆识出众的人,是如何在时下日常生态、艺术生态中起落游移?是如何感悟思考和勤苦实践?

《凉山的女儿》
近百年前,徐悲鸿就担忧异变画派对彼时艺术的污染。他极热情而真诚的以十九世纪欧洲写实主义为正统,视规范高于自发,视直面大自然高于形式实验,坚持现实主义为唯一使命。金忠敏大量的实地写生与油画作品,印证了传统技法在几十年的磨砺中未尝消衰,数百件佳作多取于实景人物对象。他认为,忠实于写实,忠实于技法乃是一个画家所应具有的基本素养。
金忠敏写生素描稿中,我们看到了一位中国艺术家中西合璧的技法的突破和风格上的颠覆。他把西方铜版画与中国宋画山水中的某些艺术语言进行了较为成功的嫁接及融合,有大量的画作已经独立具备某类原创的艺术语境。如《金秋锁太行》、《远眺帝国大厦》等素描写生作品。
金忠的油画作品,具有中国意蕴,若是对基本油画技艺没有娴熟把握,没有画家真诚情感的浇灌,所谓的个人风格只是枉然。
油画是起源并发展于欧洲的绘画语言,在中国这块版土上上演了百年的写实主义呈现和讲述。百年来中国的油画家们在推动写实主义、重建中国艺术传统过程中,探寻着所谓典律性的不二法则。现实主义手法、载道思想在金忠敏的绘画实践中深受熏陶。早期的康有为、陈独秀、鲁迅、徐悲鸿的“为人生而艺术”主张,奠定了中国美术写实主义及左倾思潮。1904年的康有为在踏上意大利国土时,被文艺复兴时期的绘画的生动画面所震撼,认为绘画“非取神即可弃形,更非写意可忘形也。”陈独秀的美术革命必然视为国族革命的一部分的载道思想。鲁迅主张借助西方范本来革新中国美术。徐悲鸿无疑是写实主义在中国的先锋,在之后的美术创作范式、美术教育理论的建树上,充分显示了他力挽狂澜的使命感。
再看今天的金忠敏,不作当代求变的标新立异,不作观念图谱的抽象解构。钟情于纯正传统绘画方法,在美学偏向和表现范式的演进中,他用学术准绳与道德尺寸来评判一个画家的作品,遂将当下的诸多美术现象,以百年风潮中自己所景仰的画坛老宿相连接。他把自己的胸襟气韵贯注于外在,自然流露出本真的情感,在应世接物上至性至情。他对于业界诸位德艺具佳的长辈以尊师相称,受教于膝下,并常有往来。在之后诸多的交往中被各位师长认为堪造之材。长辈的风范涵养、两代人的陶然忘机情谊一直影响着金忠敏。
《金秋锁太行》
学画始于摹拟,师法古人,不可囿于独家某派。金忠敏早期的从艺之途,完成了较为系统严谨的油画与中国画技法训练。在丰富视觉的美学母题上,尝试中西融汇的块面与线弦的双重交汇,工具和材料的多重变奏。一笔一点、或方或圆、浓淡疏密,在勤苦实验中功力渐深,修炼了自己的艺术启悟力。他亲自然,搜尽奇峰打草稿。师古法、借他法而立我法。教授数次踏赴天山南北,陶醉于旖旎风光,多姿多彩的疆域令人有一种独特的色彩感受,那里是油画家的伊甸园。连绵的山脉从碧空尽头层层伸延,土著老人眼眸里闪出的彩光,这些都是教授要用色彩捕捉的。每一幅作品色调鲜活,每一笔画触饱含着朴实和虔诚,总体的调性中带有几分沉静和忧郁,画面每一物件的摆置取舍,似乎透彻出教授所依的文化情感。边塞之行的油画写生,丰富了金忠敏对于油画语言的本体化认识。由此,教授犹如一位殉身践行的圣徒,作品中流露出高贵的生命晶华,完成了日渐醇厚日渐成熟创作自律。
他创作了《喀什古城的黄昏》、《帕米尔高原之春》等油画风景。他笔下逶迤城堡的质感来自朴拙的笔力,出自色调的天然纯净。天空游动的云彩,有堆积也有洇然,其视觉效果忠实于自然也不悖于材料秉性。油画人物《踏雪》寻梅中的漫天飘雪,运用中国画默写的创作方法与技巧,泼彩自如,笔法老道,一气呵成,情景交融。多年深染写实主流叙事性的金忠敏,从不放弃追索形象和观念的丰富性,渗透了民族性的审美与视角聚焦。他把画面的垂直、平行、对角的互补,古典的天圆地方观念带入了绘画作品中。密而不乱,丽而不俗的画面,用笔劲而得势,收放有度。油画人物肖像《红绒线》,大片的银灰色背景,类似中国画的留白处理,用凄苦的色彩情感哄然出作者母亲坎坷辛劳的一生。尽管老金技法娴熟,在个人才华和民族风格、艺术法则和普遍趣味的辩证交替里,他仍有许多迷思,因为他就在谜一样的世界里。他尝试着从现实题材抽离出来,以民族审美趋向的似与不似,既不媚俗也不欺世,在有限的四方景框里描摹无限的具有唯我风格的大千世界。是纪实,也是铭心,更是寄情。他以自己一生的画作践行了油画的本体语言的传承与嫁接,至而转换,践行一位中国艺术家的西方对话,完成一次艺术寻梦、一次探源之旅。

《红绒线》
近几年来,我在老金身上找到了一种笃定乃至偏执情绪,一种另类标签,好似一股清流、更是一股清澈的激流。一位年过七旬的年轻老人,或跋涉于神州大地,或出现在异域的街头车站,完成了大量的现场写生创作。他的行走如读一厚册的艺术哲理,从年轻时读到年老。走走走,重复的观景,冬天的雪夜,夏天的葱绿,部落老妪的服饰,旅人疲倦的神态。走走走,老迈之躯实在是太累了,岁月再不会重回,未尽的青春之梦正在七旬之始上演着不合时宜人生大梦。
思之久矣,累聚成潮,潮之兴也,思潮波涌。思潮的相递流转其盛衰之迹,构成时代的精神图谱。中国绘画所深透的山水性情在百年前与现代西方绘画有着不懈的对话。中国这个舞台,近百年来美术家在写实与抒情、庙堂与江湖的交织对峙中演变。人类古老的哲学玄想、宗教沉思、人文关怀面临今天的日益簇新所变幻。创新与抽象形式持续交汇,历来真有情怀的美术家从未缺席。金忠敏置身当下,寄宏愿于未来,忧世之嗟于业界异象频现,新衍之别派骎骎纷乱。
唐代诗人刘禹锡,虽遭遇贬滴,始终保持着豪迈乐观的“诗豪”气质。诗人跨越千年,在云影蜃气中与当今“画豪”金忠敏相会。
莫道谗言如浪深,
莫言迁客似沙沉。
千淘万漉虽辛苦,
吹尽狂沙始到金。
谨以此诗作结。以诗言志,并与金忠敏及同代人共勉。
于2025年5月20日完稿

《火警119》

《踏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