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简介
尹玉峰长篇铁血小说《天驹》别一番语言架构,别一番草原风情;人性、野性、眼泪、爱恨、或生或死一一铁与血的交织,在生命荒原中困苦摇曳……这是一首准格尔旗黄河第一弯山曲中流淌着的回肠荡气,即有奇幻爱情,又有铭心酸楚,更有民族民主希望和伟大生命热忱的歌。曲折的故事中一直有圣主的天驹神马,就像一面旗帜迎风飘扬……
天驹
第五十八章
1
春风裹挟着细碎的沙粒,掠过准格尔旗王府高大的围墙。奇子俊站在营房后的马厩旁,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蒙古刀。这把刀是十六岁那年父亲亲手赠与的,刀鞘上镶嵌的绿松石在夕阳下泛着幽光。
"营长,人都到齐了。"副官腾格里压低声音,从马厩阴影处走来。他左脸颊上那道刀疤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狰狞——那是三年前与土匪交战时留下的。
奇子俊深吸一口气,草原四月特有的干草气息混着马粪味钻入鼻腔。他点点头,跟着腾格里走进马厩深处。六名身着便装的军官已在干草堆后等候,他们见到奇子俊,立即挺直腰板,右手握拳抵在左胸——这是他们私下约定的革命军礼。
"各位兄弟,"奇子俊的声音比平时低沉,"席尼喇嘛的密信已经到了。"
他从怀中掏出一封皱巴巴的信笺,羊皮纸边缘已经起毛。腾格里立即点亮油灯,昏黄的灯光下,蒙古文字如同跳动的火焰:"...第十二团急需军事骨干...本月务必抵达乌审旗..."
骑兵连长特木尔忍不住一拳砸在草料袋上:"终于等到这天了!"他浓密的眉毛下,那双细长的眼睛里闪烁着狂热的光芒。
"小声点!"奇子俊厉声制止,目光扫过每个人的脸庞,"王府内外都是我父亲的眼线。"
马厩突然安静下来,只剩下马匹偶尔的响鼻声。奇子俊知道他们在想什么——那森旗长,他的父亲,准格尔旗的最高统治者,绝不会允许独子参与这种"叛乱"。
"营长,"年长的军需官苏和捋着花白胡子,"您真要背着王爷做这事?父子之情..."
"正因为我是那森的儿子,才更该带头。"奇子俊打断他,指甲不知不觉掐进掌心,"你们难道还想继续给军阀当看门狗?看着他们抢我们的牧场,欺我们的姐妹?"
腾格里突然单膝跪地,粗粝的大手抓住奇子俊的靴子:"我这条命是营长从雪崩里救回来的,您指哪我打哪!"
奇子俊扶起副官,发现自己的手在微微发抖。革命,终于革到有父亲的头上了。记忆中父亲教他骑射的场景突然浮现——那双布满老茧的大手如何稳着他的小手拉弓,如何在风中大喊"蒙古人的箭永不偏离目标"。
"名单拟好了吗?"他强迫自己回到现实。
腾格里从怀中掏出一张羊皮纸:"三十人,都是可靠的好手。武器方面..."
"从军械库分批取,"奇子俊快速思考着,"就说是例行训练消耗。苏和叔,粮食能准备多少?"
老军需官眯起眼睛算了算:"够五十人吃半个月。再多会引起怀疑。"
2
正当他们低声商议时,马厩外突然传来清脆的铃铛声。所有人瞬间噤声,手都按在了武器上。那是王府侍女特有的银铃——意味着四奶奶在附近。
奇子俊示意众人隐蔽,自己整理衣袍走出马厩。夕阳将王府的金顶染成血色,身着深蓝色蒙古袍的四奶奶正带着两名侍女在花园采摘芍药。
"四奶奶。"奇子俊上前行礼,闻到她身上的奶香味。
四奶奶抬眼看他,眼角的皱纹里盛满温柔:"子俊,你父亲找你半天了。"她伸手拂去奇子俊肩上的草屑,"说是要与你切磋《蒙古秘史》。"
奇子俊心跳漏了半拍。父亲向来只在重大决定前才会突然考校古籍——这是察哈尔蒙古贵族教育子弟的传统。难道计划暴露了?
王府书房弥漫着藏香的气息。那森旗长背对着门站在窗前,高大的身影几乎挡住了整个窗框。墙上挂着的成吉思汗画像下,摆着那把象征权力的苏鲁锭长矛。
"阿爸,您找我?"奇子俊用最恭敬的姿势行礼。
旗长那森缓缓转身,鹰隼般的目光落在儿子脸上。五十八年的草原风霜在那张方脸上刻下深深的沟壑,左耳残缺的一角是年轻时与狼群搏斗的勋章。
"听说你今天又去了南营?"旗长的声音像滚动的闷雷。
奇子俊喉结动了动:"例行巡查。"
"是吗?"旗长突然将一本册子摔在案几上,封面赫然是《蒙古黄金史纲》。书房温度骤降。这是个陷阱问题——洪台吉当年为保全部众性命选择归顺,但付出的代价是整个准格尔部的衰落。
"因为..."奇子俊感到冷汗顺着脊背流下,"他判断当时武力反抗必败。"
旗长冷笑一声,从袖中抽出一封信扔在儿子脚下。奇子俊认出那是自己写给乌审旗同学的信——其中隐晦提到了革命倾向。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和席尼喇嘛那些人的勾当?"旗长突然提高音量,震得书架上的经卷微微颤动,"准格尔旗经不起又一次战乱!民国政府再腐败,至少承认我们的自治权!"
奇子俊的拳头握得发白:"自治?军阀的税吏上月又抢了三个牧民家的姑娘!我们连自己的草场都保不住!"
"所以你要带着我的精锐去送死?"旗长猛地拍案,案几上的银碗跳了起来,"席尼喇嘛那点人马够干什么?冯玉祥一个师就能碾碎你们!"
父子俩隔着案几对峙,空气中仿佛有电光闪烁。奇子俊突然发现父亲的眼白布满血丝——这位铁腕旗长已经好几夜没睡了。
"阿爸,"他放软语气,"您教过我,蒙古人宁可站着死..."
"但我没教你带着全族赴死!"旗长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扶住案几才没跌倒。他从怀中掏出药瓶,颤抖的手却打不开瓶塞。
奇子俊急忙上前帮父亲服药。近距离他才发现,父亲浓密的胡须里已经夹杂着不少银丝,曾经能拉开三石弓的手现在布满老年斑。
"子俊,"旗长咽下药丸,声音突然苍老了许多,"我就你一个儿子。你若出事,准格尔旗怎么办?那些跟着你的年轻人,他们的父母妻儿怎么办?"
窗外传来牧归的铃铛声,暮色渐渐笼罩王府。奇子俊望着父亲的背影,胸口像压着块巨石。他想起小时候发烧,父亲连夜骑马三百里请来藏医;想起十五岁首次率队剿匪前,父亲偷偷在他行囊里塞了护身符。
"阿爸,我..."
"下去吧。"旗长疲惫地挥手,"明天我要去归绥城见都统,回来再谈这事。记住——"他转身直视儿子眼睛,"只要我还是旗长,准格尔一兵一卒都不许动。"
3
夜深人静时,奇子俊独自在卧室擦拭手枪。月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床头摆着母亲傍晚送来的奶豆腐,已经凉了。
轻轻的叩门声响起。腾格里闪身进来,脸上带着罕见的焦虑:"营长,刚收到消息,王爷明天不是去见都统——是带人去乌审旗边境布防!冯玉祥给了密令要剿灭革命军!"
奇子俊的手枪"咔嗒"一声上了膛。父亲骗了他。这个认知比任何刀剑都锋利,瞬间割断了他最后的犹豫。
"通知名单上所有人,"他声音冷得像冰,"明日寅时,西马场集合。"
腾格里瞪大眼睛:"可王爷他..."
"我是准格尔旗的军人,"奇子俊将父亲赠的蒙古刀轻轻放在枕头上,"更是蒙古人的儿子。"
五更时分,三十名骑兵牵着战马在西马场静默集结。奇子俊穿着普通士兵的装束,唯独脖间挂着四奶奶给的护身佛龛。腾格里正在清点最后一批武器,将步枪用毛毯裹好绑在马鞍两侧。
"营长,"特木尔牵来一匹黑马,"这是我从王爷马厩偷...借来的乌云驹,能日行三百里。"
奇子俊抚摸着马颈,认出这是父亲最心爱的战马。马儿亲昵地蹭他的手心,浑然不知即将载着他远离主人。
东方泛起鱼肚白时,队伍悄悄出发。绕过最后一个敖包时,奇子俊突然勒马回望——准格尔旗王府的金顶在晨曦中闪闪发光,宛如神话中的宫殿。
他想起昨夜潜入祠堂,在祖先牌位前长跪的情景。香炉里的灰还是温的,显然父亲也来祈祷过。牌位最高处,成吉思汗的画像俯视着他,那双穿越时空的眼睛仿佛在问:你准备好为蒙古人的荣耀付出代价了吗?
"营长?"腾格里担忧地看着他。
奇子俊转身,抖开缰绳:"前进。去乌审旗。"
三十匹战马踏碎晨露,奔向南方。在他们身后,准格尔旗的晨钟刚刚敲响,新的一天开始了。
4
乌审旗边境的晨雾像一条银色的哈达,缠绕在起伏的沙丘之间。奇子俊勒住乌云驹,举起右手示意队伍停下。三十名骑兵立即散开成战斗队形,马匹不安地打着响鼻,前蹄刨着干燥的沙土。
"前面有埋伏。"腾格里眯起眼睛,指向三百米外若隐若现的旗帜——那是准格尔旗王府的苍狼白旗。
奇子俊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挂在胸前的护身佛龛。四奶奶临终前塞给他的这个铜制小盒,此刻正随着他的心跳微微发烫。他回头看了眼自己的队伍:三十张被风沙磨砺的脸庞,三十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他们中有一半是王府卫队的逃兵,此刻却义无反顾地跟着他走向革命。
"营长,看!"特木尔突然压低声音。
雾气中浮现出一排黑洞洞的枪口。至少两个连的兵力呈扇形展开,堵住了通往乌审旗的必经之路。奇子俊认出了站在最前面的那个魁梧身影——巴特尔叔叔,父亲最信任的卫队长。
"下马。"奇子俊轻声命令。他解下马鞍上的毛毯包裹,里面是那支德国造毛瑟步枪。当他的手指碰到冰冷的枪管时,耳边突然响起父亲教他射击时说的话:"枪是蒙古人延伸的手臂,但真正的勇士知道何时扣扳机,何时收手。"
沙丘后传来马蹄声。一匹雪白的骏马踏破晨雾,马背上的人穿着绣金线的蒙古袍,腰间悬着和奇子俊一模一样的镶银马刀。
"阿爸..."奇子俊的喉咙发紧。
那森王爷在二十步外勒住马。他比奇子俊记忆中更苍老了,眼角的皱纹像干涸的河床,但脊背依然挺得笔直。当他开口时,声音却出乎意料的温和:"我儿,回家吧。"
奇子俊感到三十道目光刺在自己背上。他向前迈了一步,沙粒灌进靴筒,粗糙地摩擦着皮肤:"阿布,您知道我不能。"
"为了这些虚无缥缈的革命理想?"那森突然提高音量,马鞭指向奇子俊身后的士兵,"你要带着准格尔旗的儿郎去送死?冯玉祥的军队已经在路上了!"
"正是冯将军支持我们反抗压迫!"腾格里忍不住喊道,立即被特木尔拽住胳膊。
那森王爷的目光扫过每一个骑兵的脸,最后落在儿子腰间:"我给你的刀呢?"
奇子俊想起枕边那把蒙古刀。刀柄上镶嵌的绿松石是母亲留下的遗物。他下意识摸了摸空荡荡的刀鞘:"我把它留给了过去的自己。"
一阵狂风卷起黄沙,父子之间的空气突然变得凝重。那森王爷翻身下马,靴子深深陷入沙地。当他走近时,奇子俊闻到了熟悉的檀香味道——那是王府祠堂常年燃烧的香料。
"看着我,"那森抓住儿子的肩膀,"你是我唯一的继承人。准格尔旗前后三百年的基业..."
"三百年够久了!"奇子俊猛地挣脱,"阿爸,您没看见牧民们过的是什么日子吗?王公贵族喝着马奶酒的时候,我们的同胞在啃草根;您虽有改善,但是不彻底!"他从怀中掏出一卷皱巴巴的纸,上面画着成吉思汗的肖像,"四奶奶说,大汗的子孙不该跪着活。"
那森王爷的脸色变得铁青。他转身对卫队吼道:"拿下他们!"但令他震惊的是,巴特尔和士兵们犹豫了,有几个甚至后退了半步。
奇子俊趁机跃上马背,乌云驹人立而起。他高举那张画像,阳光穿透薄雾,为纸上的成吉思汗镀上金边:"蒙古的勇士们!是选择继续做满清余孽的看门狗,还是跟着我去争取真正的自由?"
卫队中传来骚动。一个年轻士兵突然扔下枪,跪倒在地:"小王爷...我妹妹去年饿死了..."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一匹快马从王府方向疾驰而来。骑手高举着一封电报,声音因急促而嘶哑:"王爷!冯...冯将军急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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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森王爷粗暴地扯开信封。奇子俊看见父亲的手在微微发抖,那张向来威严的脸突然失去了血色。电报纸飘落在地,被风卷到奇子俊脚边。上面只有一行字:
"国民军支持奇子俊同志革命行动,盼与蒙古同胞共襄义举。冯玉祥。"
巴特尔捡起电报,脸色骤变。他凑到那森耳边低语:"王爷,冯玉祥的部队已经到五原了..."
奇子俊感到一阵眩晕。他没想到冯将军会如此明确地表态。当他抬头时,发现父亲正用一种从未有过的复杂眼神望着他——那里面有愤怒,有震惊,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骄傲?
"滚吧。"那森王爷突然转身,白袍在风中猎猎作响,"在我改变主意之前,带着你的人滚去乌审旗。"
奇子俊想说什么,但喉咙像被羊毛堵住了。他最后看了一眼父亲的背影,举起马刀指向南方:"前进!"
三十匹战马扬起漫天黄沙。当队伍越过边境线时,奇子俊听见身后传来苍凉的长调——那是巴特尔叔叔在唱《孤独的白驼羔》。歌声中,他摸到脸上不知何时流下的泪水,和护身佛龛一样滚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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