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山杏树》
小说
作者:吴乐进
第一章:山丹丹与山杏树
1969年3月,十九岁的林亚楠攥着户口本钻进北京站的人群。站台广播里《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旋律震得他耳膜发疼,母亲攥着他褪色的棉袄袖子,眼泪把蓝布衫洇出两团深色云絮。
“到了陕北给老乡们挑水劈柴,听见信天游就哼两句给娘听……”老人的絮叨被火车汽笛碾碎在风里。
三天后,北京知青们蜷缩在铜川站的煤堆后面啃窝头。林亚楠盯着铁轨尽头起伏的黄土梁,突然看见山坳里一株野山杏树,灰白的花苞像冻僵的手指攥着寒风。
“新来的娃子!刘队长家闺女领你们认门儿!”穿羊皮袄的老汉甩着响鞭,车斗里爆发出稀稀拉拉的掌声。
李家沟的土窑洞比林亚楠想象得更矮。十八岁的郝伊伊扎着麻花辫,端着豁口陶碗往知青们炕桌上端玉米糊糊。她耳垂上缀着的山杏核坠子一晃一晃,晃得林亚楠喉咙发紧——那碗糊糊溅在他新发的的确良衬衫上时,姑娘竟蹲在灶台边用袖子给他擦了半宿。
窑洞外传来山杏树枯枝折断的脆响,郝伊伊指着崖边那株歪脖子树:“等果子熟了,给你摘最甜的。”
第二章:肝炎与山杏蜜
1970年惊蛰,林亚楠在县医院吊瓶架下数葡萄糖点滴。郝伊伊把熬好的茵陈蒿汤捂在手心,看这个北京娃把脸埋进搪瓷缸,“咕咚咕咚”喝下苦涩的药汁。
“你咋不回家?”她替他掖被角时,发现他枕头下压着张泛黄的全家福。照片里穿中山装的父母站在天安门城楼下,身后是长安街涌动的人潮。
转年开春,林亚楠在打坝淤地时摔裂了尾椎骨。郝伊伊背着他往公社卫生所跑,山道上的碎石子硌得她胸脯生疼。月光淌过她汗湿的麻花辫,林亚楠突然攥住她开裂的掌心:“等山杏树结籽了,我带你去北京……”
第三章:参军通知书与山杏核
1972年霜降,林亚楠在公社晒谷场拆开入伍通知书。郝伊伊蹲在磨盘旁磨镰刀,铁器刮擦石盘的火星子溅到他军装裤脚上。
“你爹给公社革委会写了血书,说绝不让狗崽子走!”同村知青王建军蹲在门槛上啃冻土豆,“可人家上面说了,这名额是给“根正苗红”的同志……”
那夜山风卷着沙尘暴拍打窗棂。郝伊伊把绣着并蒂莲的鞋垫塞进林亚楠挎包,却摸到个硬物——是把磨得发亮的山杏核,刻着歪扭的“伊”字。
“参军前夜……”她突然哽住,山杏核硌得指腹生疼。
第四章:山杏树下的孽种
1973年惊蛰,郝伊伊挺着肚子跪在队长炕前。老支书吧嗒着旱烟锅:“伊伊啊,亚楠娃的信上说他在福建前线……要不把这孽种……”
“他娘的‘孽种’!”郝伊伊抄起纺车砸向土墙,飞散的棉絮粘在她浮肿的眼皮上。生产队分口粮时,她抱着啼哭的林小北蹲在碾盘边,把糊糊刮得碗底锃亮。
崖边的山杏树抽出新芽,郝伊伊把儿子的小手按在树干裂痕上:“记住,这树是你爹的魂。”
第五章:山杏核与铁皮盒
2013年霜降,北京肿瘤医院302病房飘着消毒水味的阳光。郝伊伊蜷缩在蓝白条纹病号服里,看儿子林小北把保温桶里的小米粥吹得冒热气。
“妈,咱回吧。”林小北攥着她枯枝般的手,那上面还留着当年推石磨磨出的茧子。
当林亚楠推开病房门时,郝伊伊正对着墙上的全家福发怔——照片里穿军装的青年永远定格在二十五岁。她浑浊的眼球突然泛起水光:“亚楠,崖下的山杏树……该结籽了。”
第六章:山杏树不歇
2018年谷雨,六十八岁的林亚楠跪在李家沟的崖畔上,看林小北在母亲坟前栽种山杏树。树苗的根须缠着半块青砖,那是1972年他离开时踩碎的门槛残片。
“爸,这树是从老井旁边移过来的。”林小北掏出个锈迹斑斑的铁盒,“娘临终前让我交给您。”
盒子里躺着张泛黄的《赤脚医生手册》,书页间夹着枚山杏核坠子,背面刻着“伊伊赠亚楠 1970”。
林亚楠颤抖着摸向铁盒底部,发现一张泛白的信笺——那是郝伊伊用煤油灯熏黑的纸片,上面歪斜地写着:“若我走后,莫将我葬在村口,就埋在咱家崖下的杏树根旁。”
终章:山杏核落地时
2023年惊蛰,七十三岁的林亚楠坐在李家沟的崖畔上,看林小北带着村里的娃娃们唱信天游。手机突然震动,孙子发来视频请求:“爷爷,北京来的记者说找到您战友的日记了!”
屏幕里穿军装的老人正在讲述:“当年他参军前夜,有个陕北姑娘冒死去公社给他报信……”
林亚楠的泪珠砸在山杏核坠子上,突然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调子——
郝伊伊的墓碑旁,一株新栽的山杏树正被春风吹得簌簌落花。
他摸出贴身藏了半辈子的铁盒,将郝伊伊的遗嘱轻轻放在树根处:“伊伊,我替你守到这儿了。”
山风卷起纸页,最后一行字映着夕阳:“下辈子还做陕北的黄土,缠住你的鞋底,让你哪也去不了……”
崖边的老山杏树突然抖落一地青杏,其中一颗滚到林亚楠脚边,裂开的果肉里嵌着枚小小的山杏核,和他七十年前刻下的“伊”字一模一样。
后记:山杏核不腐
2025年清明,林小北在老山杏树下掘出铁盒。潮湿的树根裹着张泛黄纸条,上面是林亚楠七十三岁时的字迹:“山杏核埋进土里,来年会长出新芽,就像某些人,死了还在地里扎着根……”
树影深处,一只山雀啄开青杏,啄出一枚半朽的山杏核,核上“伊”字已被虫蛀得模糊不清,却仍卡在树缝里,像一道永远结不了痂的伤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