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陈维刚
4.
那天包热闹正在后山劈柴,突然听见几声枪响,包热闹上过战场,听出来那是三八大盖的枪声。他心里一紧,赶紧爬上大树一看,只见几个穿着便衣的男子朝破庙这边落荒而逃,后面的鬼子边追边放枪。包热闹心里咯噔一下,不好,鬼子追到庙子来可不得了!
包热闹纵身跳下大树就跑回庙里。"快跑!鬼子来了!" 他拉起大娥子就往后山跑。大娥子也听见了外面的枪声,早就脸都吓白了,跟着包热闹就往外跑,可怜她身怀六甲,别说跑,就连走路都有些费劲。
"你走吧," 大娥子跑了没多远,就蹲在地上跑不动了。她见识过鬼子的凶残,心里很清楚,完了,这一关怕是躲不过去了,她一把推开包热闹,"别管我!"
"你瞎说什么呀?" 包热闹急了,想背她。
“别瞎费功夫了。" 大娥子果决地推开包热闹,"你赶紧逃吧,咱俩活一个是一个!"
“你给我闭嘴!”包热闹第一次冲他的女人发火了,他觉得大娥子还是不够懂他,他是她的男人,就算他保护不了她,他也绝不可能丢下她独自逃命,否则,他还算是站着拉尿的大老爷们么?眼见鬼子越追越近,包热闹急得抓耳挠腮,突然心生一计,在大娥子脸上亲了一口:"你沿着山沟往西走,别回头,我去把鬼子引开!"
他们哪里知道,他们这快如闪电的一吻,已是绝唱;他们以为的短暂一别,竟成永诀!
没等大娥子回过神来,包热闹转身就往山梁上爬去,一边爬,一边操着浓重的四川口音高声吆喝:
小表嫂啊小表嫂,
再不偷人就老了!
包热闹吆喝的是流行在石亭江畔的骚话,石亭江两岸的乡民们就跟石亭江翻腾的浪花一样不安分,硬要把苦日子过出百般花样来,编荤段子说骚话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
几个鬼子当然听不懂,怔了一怔,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哇啦了几句,仿佛在说,什么鬼?莫非这是条大鱼?鬼子们果然朝他追来。
包热闹见鬼子上当,吆喝得更起劲了:
多多少少偷两个,
死了好过奈何桥。
呃……呃……
死了好过奈何桥!
包热闹在山上跑惯了,跟个钻山豹似的,鬼子哪里追得上他!他知道三八大盖的射程,也领教过鬼子的厉害,因此他始终跟鬼子保持着安全距离,让鬼子既射不着他又不甘心放弃他。
他带着鬼子爬山又涉水,直到太阳落山,估计大娥子平安无事了,他才把鬼子甩掉。
等他回到破庙时,眼前的景象让他心碎了。破庙被鬼子烧了,他堆放在屋檐下的柴禾都化成了灰烬,粮食地瓜和被褥也已荡然无存。
包热闹疯了似的,翻遍了破庙的每一个角落,都没找到大娥子的踪影,他又跑到破庙后面的山坡上呼喊大娥子的名字,嗓子都喊出了血,也没人应答。
他在破庙里守了七七四十九天,不觉得冷,也不觉得饿,满脑子只有大娥子的身影;他也每天去大山里寻找,可是每天,他都拖着疲乏的脚步失望而归。
他不得不面对一个痛彻心扉的现实,他的女人,还有女人肚子里怀着的他的种,都已毫无征兆地化作了虚无。
那天一场暴雨下了整整一个昼夜,冲走了墙角边的最后一抹灰烬。包热闹在暴雨中坐到天明,把大娥子留给他的唯一的财富---一把砍柴刀别在腰上,外面套了件湿漉漉的破衫,最后看了一眼朝夕相处的破庙,坚定地朝着镇子的方向走去。
镇子上寂静得像座冷坟,只有知了趴在树干上声嘶力竭地吼着,街两旁店铺紧闭,街面上不见一个人影,也不见寥寥炊烟。这里早已成了鬼子的天下,中国人能逃的都逃了,逃避不及的也都大白天躲在屋子里怕惹火烧身,偶尔有几个穿着黄军装的鬼子在街上肆无忌惮地晃悠,嘴里哼着咦里哗啦的小调。
包热闹低着头,沿着墙根走。他头发乱糟糟的,脸上全是灰,目光凄惶而又散乱,身上的衫子也是破难不堪。对这样一个无异于死人的疯子或者乞丐,鬼子都懒得拿正眼看他。他连死的资格都不够,捅了他还得清理尸体,否则这大热的天,尸臭味很快就会在不大的镇子上空弥漫开来。
包热闹佝偻着身子,东倒西歪地往前走着,渐渐走到一棵大槐树前,两个鬼子正在树下乘凉,都厌恶地看着他。他冲鬼子拍了拍自己突起的腰间,脸上露出莫名所以的傻笑。
两个鬼子显然被他的举动吸引住了,齐都把目光投射到他的腰上。
包热闹继续傻笑着,笑得毫无章法跟节奏,一边傻笑一边慢吞吞地从腰间抽出了一把锈迹斑斑的砍柴刀来,那刀三寸宽,一尺来长,锈蚀得就像一截触手即碎的朽木片子。两个鬼子看见那刀,先是一楞,然后失望地对视了一眼,继而指着那丑陋的刀,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包热闹也嘿嘿地跟着笑,一边笑一边轻轻摩挲他的刀刃,就在一个鬼子笑得前仰后合的时候,他突然欺身上前,以迅雷之势冲那鬼子的脖子横刀一抹,只听轻微的噗嗤一声,鲜血就从那鬼子的脖子上狂喷而出。那鬼子脸上还挂着笑,笑声却戛然而止了。另一个鬼子还在发愣,包热闹的砍柴刀已斜劈下来,这一刀更狠,几乎把鬼子的脖子都砍断了。若是刀柄再长点,那鬼子肯定身首异处。
眼看着两个鬼子捂着颈脖,极不情愿地慢慢倒下,包热闹僵立当场,恍若做梦,似乎觉得刚刚发生的事也太简单了,简单得犹如一股凉风吹过,无影无痕。他脸上流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茫然地看看静寂的四周,又低头瞅了瞅自己的胸前。
他似乎感到奇怪,周围的鬼子怎么还不向他射击?子弹怎么还没从四面八方呼啸而来?依他的想象,此刻自己的胸前应该是血花飞溅,他也跟鬼子一样慢慢倒下,然后,他的灵魂脱离他的肉身,在半空中袅袅飘散,跟天地万物融为一体。
剧情没有按包热闹的想象演绎,包热闹心里似乎隐隐有点小失望,他还没尝过子弹穿过身子的滋味,他也想他的女人了。
见自己的壮举居然还没被发现,意外之余,包热闹的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奶奶的,老子还可以不死呢,还站着挨球呀!
5.
他扔掉砍柴刀,转身就跑,跑到镇子外头,迎面碰上十几个鬼子。这些鬼子像是刚刚从镇子外面的小河里爬上坎,头发上还滴着水珠儿,都奇奇怪怪地打量他,却没有为难他的意思,他那蓬头垢面状若疯癫的熊样实在勾不起鬼子们的兴趣和遐想。
他从鬼子身边跑过,一口气跑出了十几里远,才听见身后传来密集却遥远的枪声。他卯足劲,跑得更快了,从艳阳高照一直跑到夕阳西斜,又从夕阳西斜跑到星斗满天。
一条宽逾百尺的河流拦住了他的去路,他跑到沙滩上,终于停下了急促的步伐。他听见了流水淙淙,星光照耀下,河底的鹅卵石清晰可见,对河两岸树影婆娑。
这景象熟悉而又亲切。包热闹实在太累了,他张开双臂扑倒在松软的沙滩上,就像扑进了石亭江的怀抱里,任自己燥热的胸膛去尽情感受清凉的沙土气息。
包热闹躺在沙滩上,歇够了,翻个身,开始数天上的星星,数着数着,眼泪就下来了。他想起了大娥子,想起了大娥子肚子里揣着的娃,还想起了张喜娃和连长。他对着星星喃喃自语,"这要是石亭江该多好啊..."
他在河滩上躺了一夜,天亮时,拍拍灌满了江水的肚子,淌过河水,又继续往西走。他不知道走了多少天,脚上的血泡破了又结,结了又破。肚子饿了,水里的鱼虾藤上的瓜,只要能充饥的,他都往肚子里塞。路上遇到逃难的、当兵的、甚至拦路打劫的,他也都不在意了。他破衣烂衫,身无分文,邋遢得连土匪都绕开他走。
那天包热闹正走着,突然听见身后传来马蹄声。回头一看,只见一队穿着灰布军装的大兵大踏步走了过来。他赶紧让到路边,艳羡地看着大兵们从自己身边匆匆走过。
"连长,给我们讲个段子好不好?" 一个扛着长枪的年轻士兵高喊道。
"要得嘛!" 一个洪亮的四川腔回应道,"老子给你来几句带颜色的,保证你娃听得心尖儿发痒!”
包热闹的心猛地一跳,这声音好熟啊!他撩开额头上的乱发向说话的人看去,只听那洪亮的四川腔吆喝道:
小表嫂啊小表嫂,
再不偷人就老了。
多多少少偷两个,
死了好过奈何桥。
这不是连长吗?包热闹听出来了,也看出来了!他激动得心跳都加速了。"连长!" 他颤声喊道。
队伍一下子停住了,所有人都掉头看他。连长吃了一惊,快步走过来,打量着他问道:"是你在叫我?"
"连长……" 包热闹眼泪哗哗流,“连长,你不认得我了么,我是热闹啊……”
“你说啥子?!”连长立时瞪大了眼睛,“你是热闹?包热闹?!”
“连长,我可算找到你了……”
连长一把抱住他,激动得牙壳子都在颤抖:"热闹,你个龟儿子!老子还以为你见阎王去了!”
6.
包热闹又成了连长手下的一个兵。这一回,他就像个失而复得的孩子,被连长宝贝得不像样子。连长不再打他骂他,就连跟他说话都轻言细语的。每次打仗,连长也总把他护在身后。
这让包热闹有点不适应,他习惯了连长的粗喉咙大嗓门,习惯了连长那粗燥的大手重重地拍在自己的屁股上。有一次四下无人,他悄声问连长为什么要对他这么好,连长凝视着他,沉默良久,才意味深长地说了句“你是石亭江的种。”说完便转身离去了。
时间久了,虽然连长从不提起,但包热闹慢慢知道,川军122师完了,就连他们敬爱的王师长也壮烈殉国了,一个五千多人的整编师只撤出了二三百人,幸存下来的弟兄们都被编入了其他部队或地方抗日武装。
经历了太多的悲欢离合,包热闹早已把生死看淡,但想到几千川中兄弟弃尸藤县,包热闹仍然感到心如刀割。几千人啊,那还不得把李家碾的戏场子挤破?若是一齐跳进石亭江,只怕江水都会暴涨!
包热闹跟着连长,从九省通衢一直开拔到了彩云之南,一路上弯弯绕绕,打打停停,部队又被打残了好几次,士兵补充了一茬又一茬,可包热闹始终毫发无损。
包热闹心里有数,是连长一直在保护着他。
连长的愿望单纯而又美好,他不能再失去包热闹了,他得把他活着带回石亭江。可是,当连长自身都难保的时候,他也只能把包热闹的生死交给天意了。
那是在滇西与日寇的最后一战,日军的炮弹像雨点似的砸进战壕,连长一把将他按在掩体后,自己探出半个脑袋朝鬼子突突。"你娃要是敢露头,老子枪毙你!" 连长吼着,声音被爆炸声撕得粉碎。
这一次,连长说话也不管用了。战事比藤县保卫战还要惨烈,包热闹眼睁睁看着身边的兄弟一个个倒下,看着连长的胳膊被弹片划开,鲜血顺着袖口往下滴。他突然想起滕县战场上那个被打蒙的自己,想起张喜娃咽气时不甘心的大眼睛。
"连长,打完这一仗你再枪毙我!"腥风血雨再次唤醒了他体内的兽性,包热闹抓起身边的一把铁镐,猛地站起身。战壕里的日军已经扑了上来,刺刀闪着寒光。包热闹抡起铁镐,使出浑身之力,朝着最近的鬼子天灵盖砸了下去,只听"咔嚓" 一声脆响,鬼子的脑浆溅了他一脸。另两个鬼子见他威猛,端着刺刀从左右包抄过来,包热闹怒眼圆睁,嘶吼着,把铁镐舞得呼呼风响,日军的刺刀划破了他的胳膊,他浑然不觉,直到把眼前的两个日军砸倒在地,才喘着粗气停下。
连长在一旁看呆了,硝烟熏黑的脸上满是惊愕。
"热闹..." 连长累得像泄了气的皮球,瘫倒在壕沟里,张了张嘴,费劲地挤出一丝欣慰的笑,“老子以前眼拙了,看……看不出来你娃这么有种!”
夜幕降临了,战场进入短暂的静寂状态。月光爬上战壕,照亮满地的残枪断支和横七竖八的尸体,远处的山坳里传来猫头鹰瘆人的号叫。包热闹蹲在连长身边,小心翼翼地擦拭着连长胳膊上的血污,连长递给他个水壶:"喝口。" 他接过水壶,猛灌了几口,水顺着嘴角流进脖子,带着股铁锈味。
"连长,你猜我杀了几个鬼子?" 包热闹又露出他那鸡贼的傻笑问连长。
“这还用猜?三个嘛,都是老子亲眼看见的。”
“才不止三个呢,加上以前杀的,少说也有五个半。”
“啥?以前你还杀过鬼子?”连长强忍疼痛,好奇地问道。
“那是当然!”包热闹得意地扬起头来,“当年在藤县,我就跟张喜娃同时射中了一个鬼子。”
当连长听完他藤县射中鬼子胸膛,单刀闯敌营砍死两个鬼子的过往后,连长忍不住连连赞叹:“好样的,有仇就得报。你娃没给石亭江丢脸!”
“就算五个吧,人家张喜娃连命都丢了,我就不跟他争那半个了,就这样我也赚大发了。”包热闹说得平淡无奇。
连长疲惫得不想说话,怜爱地看着眼前这个憨憨的川娃子。
陈维刚:59岁,德阳市什邡市人,德阳市作协会员,高中文化,个体业主。在中短篇小说领域探索多年,偶有文字在各种载体发表并获奖。
(声明:文字美图若涉及版权问题敬请联系我们删除等处理。)
《西部作家村》散文·小说创作联盟
顾问:吉狄马加,王宗仁,车延高,阿来,龚学敏
艺术顾问:张咏霖,刘代明
主席总编:詹仕华
副主席副总编:涂国模
常务主席: 王贵川
主编执行主席:程欣文
执行副主席: 李义忠,余楷茂,周克勤,贺杰,钟若菱,陈锡挺,鲁小月,珺羽
秘书长:李义忠,余楷茂(常务)
本期编审:涂国模
本期执编:周克勤
特邀编委:李发模(贵州),刘炳琪(湖南),张开翼(宁夏),张新平(湖北),赵南成(广东),陈俊(安徽),陈词(辽宁),罗盟(成都),贺罡(四川),吕雄文(西藏),贾文华(黑龙江),雪野(甘肃),韩志君(吉林) ,熊亮(江西)
编委:谭金强,付登华,孔令华,冯伦,胡锐,高万勇,孙金莲,商丘,宋健,唐鸣,归途,唐成光,李传斌,钟斌
策划:平原
编审: 涂国模,鲁小月
业务总监:珺羽
法律顾问:张华彬律师
每周一、三、五出刊。
千里马的草原,大树生长的沃土。用虔敬之心,铸造文学攀登之路!
来稿者,请点关注《西部作家村》,了解作品采用情况。
该公众号是纸刊《作家村》和《西部散文诗人》的选稿平台。作品应是原创首发,和授权本平台独家原创发表(投稿即视为作者授权,版权归作者,使用权归本平台)。请勿一稿多投。作品不得违反国家法律法规,拒绝抄袭涉黄。文责自负,文章不愿修改者,请说明。
投稿请附作者个照或相关照片,作者200字简介。文章在《西部作家村》发表后,作者应积极主动转发,扩大影响;投稿两周未被采用者,可自行处理。
即日起,凡投稿本公众号的作者,作品在本平台刊发后,根据阅读量等情况,将有机会推荐到上述刊物,和党报副刊发表。
稿费:主要来源打赏。刊稿第七日后打赏不再统计;第八日按打赏的50%以微信红包发给作者(加主编微信),50%作为平台运营费用。
投稿邮箱:
诗歌:xibuzjc@sina.com;
散文: xibuzjc@sina.com;
小说: xbxiaoshuojia@sina.com。
投稿者,请加微信群“B《西部作家村》稿友群”,便于联系选稿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