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节 付景和的钢铁意志
作者:刘连成
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初,科尔沁草原的风总带着沙砾的棱角,刮过荣军农场东山屯的土坯墙时,会发出呜呜的声响。付景和坐在炕沿上摩挲着右腿,那里的肌肉像被揉皱的粗布,每逢阴雨天就突突地跳,像埋在肉里的小鼓。窗台上的煤油灯芯爆出火星,照亮他左胸口那枚磨得发亮的党员徽章——1948年在锦州城头,血和泥糊住军装时,老班长把这枚徽章按在他手心里。
1952年的春天来得猝不及防。荣军农场的冻土刚化开一层皮,黑褐色的泥浆里还裹着冰碴。付景和拄着木拐站在田埂上,看着二大队的同志们弯腰插秧,裤脚溅起的泥水在阳光下闪着冷光。他把拐杖往地里一戳,褪下棉袄露出里面打补丁的单衣,瘸着腿迈进水田的瞬间,像有无数根针顺着右腿的旧伤往骨头里钻。
"付排长,您歇着去!"有人直起腰喊。他摆摆手,浑浊的眼睛里浮出锦州城外的硝烟。那时候战友小周就是这样陷在泥里,血把水染成粉红色,手里还攥着那面红旗。"这点凉算啥?"他把秧苗往泥里摁,残腿在水里晃了晃,"当年在四平,雪能没过膝盖。"
水田里的寒气总在夜里找上来。躺在炕上的付景和蜷用棉被把右腿裹得像粽子,可那股冷还是丝丝缕缕往肉里渗。他摸黑摸出藏在枕头下的红绸布,里面包着半块弹片——医生说这是从腿骨缝里剔出来的,留着做个念想。月光从窗棂漏进来,照亮他胳膊上的枪伤疤痕,像爬着几条暗红色的蚯蚓。
秋收时他被调去看场院。有天夜里起了大风,场院的席棚被掀了角,他拖着腿往柴房跑,想找绳子加固。黑暗中不知被什么绊了一跤,重重摔在石碾子上,额头磕出的血糊住了眼睛。恍惚间他看见辽沈战役时的战壕,战友们的脸在炮火里忽明忽暗,有人喊着"冲啊",有人哼着不成调的家乡小曲。
后来场党委为了照顾他的身体,让他看护场内公路,也没有多少重活。他坐在场部的门槛上,给新来的年轻人讲,"现在公家给我发工资,让我管着这几十里路,知足了。"他管的路从场部通到各个分场,春天垫土,夏天排水,秋天扫落叶,冬天铲积雪。有次暴雨冲垮了路基,他跪在泥里用手捧土填坑,残腿泡在水里整整一夜,第二天肿得穿不上布鞋。
大儿子出生那年,他和妻子抱着襁褓去看新修的公路。车轮碾过平整的路面,发出沙沙的轻响。"就叫付铁吧,"他对妻子说,"铁打的骨头,才经得住磋磨。”
二儿子降生时,他正在修补一座小桥,铁锤砸在钉子上的脆响里,他忽然想起冲锋号的调子,"叫付刚,钢比铁还硬。"
场部办公室的墙上挂着垦荒功臣榜,付景和的照片总在最角落。有人劝他去找老首长说说,他拄着磨得发亮的木拐笑:"我连自己名字都写不利索,坐办公室耽误事。"
他的铁锹换了一把又一把。有年冬天雪下得特别大,他凌晨三点就起来扫路,睫毛上结着冰碴,像挂了层霜花。
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瘸腿的弧度在路面投下温柔的曲线。他弯腰捡起块碎玻璃,放进随身带的布口袋——这是他多年的习惯,怕扎了过路人的脚。远处传来拖拉机的轰鸣,新修的水泥路在阳光下泛着光,像条银色的河,淌过他用一生守护的土地。
晚年他常坐在院门口的老榆树下,看着孙子们在路边追逐打闹。腿疾犯了就用热毛巾敷着,听收音机里唱"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有回总场干部来慰问,他颤巍巍地站起来,右腿在地上顿了顿,像在给这片土地行个军礼。"我就是个修路的,"他望着远处的田野,眼里盛着晚霞,"能让后人走在平路上,就对得起当年牺牲的弟兄了。"
风吹过稻田,稻穗低下头,像是在向这位田埂上的老兵致敬。他的残腿里藏着半个世纪的风霜,却在这片土地上,踩出了最笔直的脚印。
